第七篇 老人与孩子之:偷老瓜
县城南门郊外附近,有座南华山,它向阳的这一个斜面,坡度平缓,好多年都被绿油油的苞谷林覆盖。那是犟伯统领的地方。那片领地不是国家或者地方领导赏赐的,也不是战胜敌人从他们手里夺过来的,而是他一锄头一十字镐挖出来的。 苞谷林深处,有座坟墓,里面埋着犟伯的堂兄。 两兄弟是从北方大平原里的一个村子出来,只不过一个在前,一个稍后,相隔了一年多的时间。见面后不几天,堂兄就牺牲了,剩下犟伯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到老了,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叨叨:“来了就死,倒不如不来。” 苞谷地的一边紧靠旧城墙,旧城墙下有两间石墙石板房子,是犟伯一个人躬着腰,在山脚取石头盖的。山脚有取不尽的石头,除了盖房子,大部分石头都用来砌地埂。他的双臂就像两条粗绳子,把石头牢牢地捆绑,放在他凹进去的肚腹上,石头鼓起,像兜住大肚子的女人。有的石头太大,他抱不动,就用一根撬棍,让石头在撬棍下滚动,顺着一条滑槽,到达他想让它到达的位置。 苞谷地突出来的那一片,延伸到有人居住的一排房档头,那儿有两扇一丈围圆的磨盘——是大家晚饭后散坐闲聊的地方。太阳已经翻过西山,地面上还散发它留下的热气,那一排房子里五六家老老小小十多人,就陆续来到磨盘边,选择自己坐惯了的地位,放好烟盒,茶罐。等到都来齐了,年纪大的起个话头,就都轮流说起来,捡白天遇到的事说起,一件事牵涉另一件事,你说你的看法,我说我的看法。而那七八个在附近转来转去的小少年,听到有他们感兴趣的言语,就站到大人跟前去插话。这时候往往被大人横出手来一推,说:“去去,还没得三泡牛屎高,懂个啥? 犟伯从不肯走出苞谷地,有点像抱蛋的老母鸡,一心一意地守着鸡窝。苞谷地里有西红柿,有向日葵,有豆,还有瓜,就是他窝里面的蛋。此时,他坐在打横的锄把上,慢吞吞掏出叶子烟袋,塑料纸已揉皱而且很脏,里面有两片干黄的茶叶,夹着剪成段的烟叶,一张一张放在舌根下软化。犟伯不轻易到大磨盘边来,这边的人也不注意他。年龄差异是一回事,而对现实生活的看法,认为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理解不了今天的生活方式。磨盘边的大人白天上班,要处理很多杂事,天黑了,聚在一起,脑筋才会清爽,正是休闲找乐的时光,一定要倍加珍惜。孩子们在旁边转来转去,总是惹他们心烦意乱,自由论谈的氛围遭到破坏,往往毫无道理地大声吼:“滚远一点,别吵。”这时候你会发现犟伯那双兴奋的眼睛闪烁着,不时向大磨盘这边探望,盯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等到大人们拿小孩开玩笑:“……起来起来,看,毛虫咬小雀雀了,要飞啰!”大磨盘边笑声震天,他在那边什么都听见了,忍俊不禁,一张嘴,烟杆落在怀里,忙用双手扑打。 等到孩子们离开大磨盘,开始苞谷地靠近,这正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候。他把他破烂的旧军棉衣反穿过来,是自己与月光融为一体,他就像一只夜猫,孩子们成了小老鼠,那情景就是猫捉老鼠的游戏,感到好兴奋,好紧张。他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暨看得清楚,又不会影响孩子们的行动。孩子们探头探脑,这里瞄瞄,那里瞧瞧。犟伯心里盘算,这一地段的西红柿可能要遭殃了,还没有成熟呀,青不青黄不黄的,他使自己蹲得更低,肚腹贴近了泥地,顺势抓一把土,从背后“呼——”地撒去。听见他们哇哇叫,一边跺脚抖土,一边望头顶的天空,以为是星星屙下来的屎。犟伯在这边,狗一样趴着,抿紧了嘴巴,在肚子里“咕噜咕噜”笑。 夏秋交际,是苞谷林里面对好玩的时节。月光下,孩子们聚集齐了,在苞谷林里窜来窜去,密集的苞谷叶被掀起一浪一浪,孩子们或三五成群,或单独行动,就象鱼,在水草里游荡。随着苞谷进入了成熟期,南瓜藤上颜色由深变淡,渐渐地大叶片开始枯萎,一个个大南瓜又油绿开始发白,最后变黄。这时候孩子们也开始紧张起来。因为再耐心等待一阵,那个等待了一年的重要节日,八月十五偷瓜节,就要隆重地降临了。 天擦黑,孩子们陆续就集中了。这时候,观察挑选南瓜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有责任,按照大人的做法,抓阄来确定分工。抓着侦查的孩子负责监视犟伯。不要让他知道这边的目的,挑选好某个大老瓜,就做上记号。通常是用大量的草叶把它覆盖,要连犟伯本人都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