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篇 心有千结(上)
一段时间以来,父亲的情形简直让人难以形容。就那样呆坐在椅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方空中某处,即使面前有人走过,也不会影响他,他的目光可以穿透一切。不但如此,有时还会发现他在使劲皱眉,以致两条卧蚕似的眉毛拧成了团。 父亲年近花甲,头发一直很浓密很黝黑,十个指头伸进去根本看不到,然而就在前几天洗头的时候,一盆水面上竟漂浮了着一层落发。尽管火炉上的药罐早晚都在吱吱响,但那些中草药只停留在调理心脾,疏通经络这样的水平上。要想让父亲精神恢复,重新抖擞起来,不至于情况越来越差,不至于耽误时机,造成终生遗憾,还得想别的办法。我对母亲说,不如我去请几天假,专门送去条件好的医院,送爸爸去好好检查诊断一下,看看身体哪个部位出了问题。母亲并不响应的我的建议,只是摇摇头,说没用的,然后就叹息。 如果是因为费用的问题,那也用不着这样唉声叹气,我们现实没有多少钱,但办法总是可以想的,找人借贷总可以了吧。我说这话的语气十分坚定,拳头捏紧,只差要捶打自己的胸脯了。 母亲端了药碗回进卧室,要招呼父亲吃药了。我想等她把我的话转达了,我跟进去再重复一遍,事情就可以定下来了。我还想好了去找在银行工作的同学,托他帮忙办理相关手续,至于贷款数额,就以他手上权力的最大为限。 一会儿母亲出来了,无声地将一个纸袋递给我。 纸袋里面有四五个信封,从来没见过的样式,白色底子,镶花边,字都是竖着写的,多是些繁体字,且须从右到左阅读。我看清楚了,两封写给赵黎明,三封是写给我父亲。五封信都来自一个地方:台湾省屏东县××街××区×栋×单元…… 母亲说,你仔细看看吧。 我坐下来,开始看这些信的内容。五封信都看过了,把信里面提到的时间,所涉及的地点和人,当时发生的事件,一段一段梳理,再连贯起来,明白了大致是怎么一回事。 写信的人是我父亲的表舅,一九四八年(民国三十七年)离开老家,随部队进入云南,辗转至中缅边境,从那里出去,绕道马来西亚,澳大利亚,最后转回到台湾,先驻台北,一九五三年(民国三十八年)转为公务员,并调转到屏东,在县政府任职,六十一岁时(一九七三年)退职。他二十五岁结婚,夫人也是同乡,夫妇俩育有一子二女,大的两个(一儿一女)成家了,帮他育了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子,小的儿子在美国念书。 台湾当局准许老兵回大陆探亲后,父亲的表舅就通过乡友会,先联系到了小福寿(赵黎明,他另一个表侄儿),与小福寿通了信,从小福寿那里得知了小东成(我父亲的奶名)的消息,也成家立业,有几个孩子,日子过得很幸福。他要小福寿回信时寄去我家的地址,以后直接给我父亲写了信,信里尽是怀念之情,诉说梦中相见的情景,盼望有朝一日能见真人。但是他还是没有收到回信,以为地址不准确,又写了第二封信,装在寄给小福寿的信封里,托小福寿转过来,说一定要给他回信。他还是不见回信,又托小福寿转第二封信,在这封信里,他喜滋滋地说,重阳节期间,他就要到大陆上来了,这次就算天塌下来也挡不了他,一定要来见我父亲一面。 我查看了这封信的日脚,再查看墙上的挂历,离父亲的表舅要来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既然是父亲的表舅,我该怎么称呼他呢? 母亲想了想说,你可以叫表舅公的。 母亲端了药碗,我端水杯,随在母亲身后,到父亲跟前,看着他喝完药,漱过口。我说,爸爸,这位你称之为表舅的亲戚,当年你和他关系这么好,你们俩个真可谓少年叔侄为弟兄,三十多年没见了是吧。 父亲眉头紧皱但眼睛定定地望我,身子不动,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我理解你,爸爸,人世间最让人激动难忘的是三件事,你这是第三件,他乡遇故知。哦,不是在他乡,而是在自己家里,不过这层意思是一样的。三十多年了,你们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大海,从来音信杳无,所有的想念都被埋在心底了。是的,过去这些年,那种时候,谁家有这么一个亲朋在台湾,谁又敢轻易提起呀。可能互相都以为,都不在人世了。一切的一切,随着光阴的不断飞逝,都淡忘了吧。爸爸,你说是不是这样。 父亲点头,然后又摇头。是的,我想我的意思还没有表达完。我接着说,爸爸吔,这是一件好事呀。有朋自远方来,应该不亦乐乎呀!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你当然受不了,除了激动,你可能还有N多的想法。也许还认为,三十多年了,谁相信他还活着呀,真的假的哟,是真的话,长什么样子了,高还是矮?胖还是瘦?是完人一个,还是断肢残臂?大陆和台湾两种思想,两种不同教育模式,教育影响各自一套,分庭抗礼,会不会两人一见面就碰撞?换个话来说,既然当年是那么粘稠的关系,梦中还在时时见面,为什么不直接写信给你,何须让小福寿表叔他来递转…… 我一口气说这么多,替父亲把心底积累了多年的东西一股脑儿统统倒出来。我想这下父亲积压郁闷的心情概要舒缓一些了吧。可是他依然那样,目不转睛望着空中,眉毛一点也不松散,似乎要永远扭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