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篇 失去的花园(上)
年生老爹在墙脚蹲了好一阵了。有个行人停了下来,吐着酒气,搓着手弯腰望他,看到这张青铜色的脸,发直的眼球,湿透的身子,吓得倒抽一口冷气,逃也似的跑了。 其实年生老爹心里很明白,看着那人消失在房子背后,猜想他是不是已经转进了刚刚建好的那个住宅院子,煤气管子正在安装,刚才还有工人站在架子上呢。他进家去不冷吗?这人很像是自己的内侄,喝过酒以后就是这样迷迷糊糊的,人都认不清楚。开始还以为他在找大伯呢,找也是白找,谁也不会想到他在这里,这是他应该呆的地方?内侄要是再弯下两三寸,那就看清楚大伯的脸嘴了。 年生老爹几次伸直腰,要看的地方雾蒙蒙的,它应该就在不远处,如果膝头不要这么痛,一站起来就专心地痛,那他还可以坚持走几步,那就看得清楚花园的门了。现在花园就像远在天边一样,要走进它看见它,实在太艰难了。年生闭上眼睛,花园里面什么样子又都历历在目,似乎近在眼前。 现在,温度至少零下三度,潮湿的地气迎接着硬冰冰的毛雨,两者合力,向土地的各个旮旯角落渗透、占领,没有什么力量阻挡得了它们,整个大自然,包括人,也只能长时间地忍耐,呆着一动不动。季节的交替变换总是那么姗姗来迟,以致花园里的每棵花每片叶子,都要小心过细地看护……一想起那些给花园带来生机,注入活力的日子,老爹的心都要碎了。 花园座落在下南街的斜坡上,一早就迎着太阳光。花园在这里形成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门边石台阶下面,有一条被挖断的老根,伤痕累累,剩下半截,可还是顽强地从石缝里找到了回去的路。老根的生命力太强了,逢着了季候,吸饱水分,又冒出芽儿来了。年生老爹为了护住它,给他覆盖了熟土,筛下一层灰肥,旁边又种下些种籽,于是,那些各种形态,各类颜色,各方特点,各个季节都争奇斗艳的花儿,就都陆续开放了。全城春天的气息就从这儿飘开去的。要是年生老爹起得早,在门口的石台阶上一站,身子周围飘扬起花香,大家就会说:春天来了。那时,年生老爹成了全城最幸福的人。 就算是十冬腊月,行人都套上了棉衣,嘴里呼出团团白雾,可是在石墙里面的花园里,有不少黄色,白色和粉红色的花,轻轻地摇动着,在冬天里演绎春天的故事,于是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花园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前来观赏的人也越来越多,把年生老爹都要忙坏了。他每天天一亮开门,打扫园子,剪枝除叶,把小径和地面整理得干干净净。用木制的小抓钉轻轻松土,除非突然板结厉害,一般不用鉄制的工具。绝不允许碰着细嫩的根须,规定每天傍晚浇水,有的花耐旱,就轮空一天。水在夜晚被吸收,很少被挥发,第二天花瓣和叶片上的露珠圆圆的,闪闪发光。土是松松的,绒绒的,下北街老城墙脚下的小树林里就有这样的好土。小树林砍光了,剩下的土够背一年,年生老爹害怕那里起房子,白天晚上都抢时间去背土。那次被摩托车撞倒,人被挂着拖行了两公尺多,摩托车司机头也不回,轰大油门逃走了,路人问他伤到哪里,他只是摇头,跪在地上,忙着把散落一地的土归拢,捧回背篼里去。 人们一来,年生老爹就走在他们前头,引领他们顺小径漫步。来的人都怀揣一个美好的愿望,带一支好看的花回去,插在瓶子里,让满屋生香。这有什么呢?成百上千朵花,今天的还没有开完,明天的又挤着到今天来开,开也开不赢,还怕你们拿完? 有一天,来了这么一个人,戴鸭舌帽,细眉眯眼,东张西望,什么花也不拿,围着园子转,四个角落瞅。走着,手掌巴在墙壁上,用指甲抠砖缝,那是糯米糨子兑石灰,粘性好的很,一百多年了,犹如新的一样。年生老爹摸了下巴,伙计,你在琢磨什么哪?我会不清楚?你越喜欢的东西,你就越要装模作样,不碰它不看它,隔得远远的。好吧,我就替你点穿了吧,你看中的,会不会是白雪塔?金线吊银葫芦?云中仙子?小伙子怪兮兮的,眼珠子在花叶后面转动,又像看花,又像看房子,背着手,手指掐手指,踱步走了。真叫老爹心子痒。过了两天,他又来了,老爹蹲在白雪塔下面松土,注意着他的动静。小伙子这回开了口:“老爹,好自在呀。” 年生老爹兴奋地答道:“大家喜欢的话,随便摘几朵花都没关系,强如牛身上拔毛。” “你有这样的好心思,把花培养成这副样子,你应该到公园里去。” 小伙子从老爹手上拿过木抓钉,在一族盛开的娇嫩的鲜花上sao过去,sao过来。年生老爹背上的肌rou,脖子上的皮有点发紧。他十分紧张地看着这人,他一点也不爱惜花,说话又带着刺。他到底要干什么?年生老爹猜想不出他的意图和目的,不知怎么应答,只有小心地应道:“那公园里哪会用着我这种人呢,就算用得着,我也不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