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那人却不是第一次看见猴子,然而从远处直立走来的猴子,还是前所未见。 两个一点点靠近,一点点试探,直到终于走到近前,居然并不害怕彼此,反而更多的是有些好奇。 “你是什么东西?”那人问,“多像一个毛茸茸的孩子。” “你又是什么东西?”猴子问,“倒像一个没毛的猴子。” 猴子因此又想起了S,想起在他们从前精心打理的巢xue之中,是否现在的S依然还会拿起她的剃刀,修剪她的腿毛呢? 然而,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与此同时,两个的对话也到此为止了,因为他们各自发出的声响,分明是不同的言语,两个一时没有交流的办法,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那人从背后的行囊里摸出来一个干巴巴的窝头团子,递过来,道一声:“嗟,来食!” 两个的心终于有了一些亲近。 “我还从未吃过这般苦味又坚硬的果子,”猴子接过那个团子,咬一口,心想,“还是酸菜的味道更好。” 想起了酸菜,猴子突然有了欢喜,三两口把团子吞下,用一只手在地上划了个“I”字,同时用一只手指向自己。 “啊,我明白了,这一定就是你吧?”那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猴子高兴地在原地跳跳。 “只是显得有些孤独了。”那人又说。 猴子又在地上划了一个“S”,同时兴奋地抓耳挠腮。 “啊,这个却是女人了。” 猴子又在原地跳跳。 “多么美好的身段啊!”那人又补充说。 猴子又在地上划了一个“M”,因为羞涩的缘故,禁不住红了脸和鼻子。 “啊,这一定也是一个女人吧?而且是她躺下来的样子。” 猴子又在原地跳跳。 “啊,看来你不仅是一只会直立行走的猴子,还是一只下流的猴子。”那人又补充说。 猴子又在原地跳跳。 道人终于发现了,虽然说的不是一样的语言,可猴子分明是能听懂自己的,那么这就不仅是一只下流的猴子,还是一只博学多才的猴子。 道人的心里因此有了震荡,随之感到无比地羞愧,因为相比这只猴子而言,原来自己的一生都被虚度了。 原来曾经那么热切地想要被人听懂,人却连听也不听,他就对人大失所望,他却从未想过还有另外的可能:并不是人不愿意倾听自己,而是人根本不曾听懂。 而且不仅是人类,还有那天地风云,还有那些花草树木,走兽飞禽。只有让他们听懂自己,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他才有救赎众生的可能。 而那一天就要到来了,那一天也终会到来,若等到了那一天才明白这件事情,那就一切都太迟了。 而现在,似乎还来得及,似乎还不算太迟。 只是呀,怎么从前从未这样想过呢? 道人欢欣鼓舞,忍不住击节而笑,因为这真的值得庆祝,在这一场漫长的旅途即将终结的时候,居然可以遇见这只猴子。 “谢谢你,谢谢你!”道人竟向眼前的猴子折下腰来。 看呀,一场旅途的终结,正是新的旅程的起点。 因此也不必再犹豫了,道人想,是时候抛弃自己原来的语言了,不如便从这一刻起,就开始学习另外的语言。至于这些另外的语言,不如就统称为外语吧,提起来也会方便。 心里豁然出现的光亮,显然使人猝不及防,道人欢喜不够,竟又忍不住地雀跃起来。 猴子虽然不明白那人在欢喜什么,然而在原地跳跳总是没有错的。 “又或者,有没有一种唯一的语言,可以沟通万物,教化众生呢?” 那一定就是道的语言了。 就像太阳发出光线,一种唯一的语言,恰是一切语言的起点,然后发散到寰宇世界,并且拥有缤纷的色彩。 直到许多年以后,猴子经常会想起道人,想起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分别时候道人灿烂的笑脸。 于是一整个下午,那人一直缠着他不放,一心要学会猴子发明的这种语言。 那人还从背上的行囊里掏出一个羊皮本子,一只笔,一瓶墨,一边听讲,一边认真地做着笔记,有不明白的地方则立刻举手发言。 当然,猴子发明的这种语言不过是些贫乏而又简单的代号罢了,那人很快就学会了一切,同时欣喜地指出这些符号的不同组合可以代表更加丰富的语义,并且构建成一个完整的语系。 对此,猴子却完全没有学术上的野心,毕竟他那些兴趣使然的发明,不过是为了取悦两只母猴罢了。 与此同时,为了证明道人对自己的看法——博学多才——是对的,他又教给那人猴子的语言,相对于他那些简单的符号,可就复杂的多了。 猴子第一个就教会他酸菜的说法,至于剃刀的说法,猴子却说不出来。 又教会他青藤的说法,可是皮鞭的说法,猴子也说不出来。 猴子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有些声音还必须搭配着相应的动作,甚至搭配相应的表情,才能完整的表达相对应的意思。道人一直都不厌其烦,也学着发出类似的声响,如同婴儿的牙牙学语,又做出类似的动作,甚至还跟猴子学习怎样才能地道地抓耳挠腮。 这还不是最难的,有一些语言甚至还要搭配相应的气味,一只真正的猴子甚至要时刻做好撒尿的准备。 撒尿还是小儿科,一个真正的猴子总是可以熟练地控制自己周围的空气,比如孤独的时候会发出酸味,寂寞的时候会发出臭味,又孤独又寂寞的时候,甚至会发出又酸又臭的腐烂的气味。当这些气味能够与口腔的发音或者肢体的动作默契地配合时,才能够准确地表达一个猴子真正的灵魂和内心,这种语言也才有真正的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