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再见,再见!”须菩提看见了,但他笑着,“世界啊,他曾那么爱你。” 也随之散去了。 荆棘岭上一片蜉蝣的哭声之中,只有心不二在低声狂笑,双肩剧烈地抖动着,甚至连眼泪和鼻涕都笑出来了。 “真好,真好!”心不二说。 “你笑什么?”不一问。 “是时候啦,”心不二说,“我是说,已到了分别的时刻。” “你也要与我告别么?” “总是要分出胜负。” “还是说,你也要杀死我了?” “不得不杀!” “可你杀不了我,”不一摇头苦笑,“杀死二的也不是一。” “我跟他是不同的。你不知道么?”心不二窃窃冷笑,“我比他更聪明,自然,也更残忍。” “你还需要一点耐心。” “早就无法忍耐,已经没有耐心。” “那就至少听我一句遗言。” “遗言么?你说就是。” “再见,再见!”那镜中的鸟儿向镜外的鸟儿笑道,“我曾那么爱你!” 心不二哼一声,反掌之间,那不一烟消云散。 那鹿突然预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急急忙忙向林中逃去,然而四处都是荆棘,还能往哪里去呢?情急之下,又向三逃去。 心不二却已挡住去路,笑道:“不三,这便轮到你了。” “为何,为何?”那鹿涕泪俱下,浑身颤抖不止,“我不是二!” 心不二说:“我既是不二,那么自然不能有不一,那么自然也就不能有不三了。你瞧,你总是多余的一个。” 那鹿大哭:“果然,果然!” “你已猜到了?” 那鹿复又狂笑:“所以,我已经决定不再叫做不三了。你瞧,我其实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心不二听得有趣,问道:“却叫什么?” “便叫不相吧?如何,如何?” “如何叫不相?” “既不是一,也不是二,甚至连三也不是了,连不三也不是了,这还不是不相么?” 红枚哭着笑道:“你倒机灵!” “如何,如何?”那鹿又说。 “那便滚下岭去吧!”心不二看一眼挡在那鹿身前的少女,略一皱眉,“你总是多余的一个!” “再见,再见!” 那鹿最后一次回头,最后看一眼正在哭泣的那些花儿,那些鸟,那些树,还有那树下的一块巨石,以及巨石上的一面镜子。 “再见,再见!” 那鹿挺起头顶上的鹿角丛林,直撞入荆棘之中。 在无比的刺痛之中,那鹿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又看见那些人,那些事。 那时一面壁坐着,笑道:“你好!” 镜中人道:“你好!” 两个便相对大笑。 镜中人又说:“我既在时,便有了果子,有了果子,便不可没有名字。” “名字么?”一想了想说,“又有什么要紧呢?” “怎么不要紧呢?分明是很要紧的。”镜中人说。 “要紧的是,”一略一沉吟,说道,“你是我心里的菩提。” 两个又笑。 镜中人又说:“虽然如此,叫起来总是方便些吧?你看,我既因你而生,你自然就是一啦。” “那么自然,你便是二了?” 两个又笑。 那镜子也大笑起来:“你若是二,则我,我,我便是三啦!” 一问:“如何是三?” 那镜子欢喜不已道:“因为我看见了一的一切,也看到了二的一切,却又不知我是因一而生,还是因二而生呢?” 二道:“果然,果然!” 三个也相对大笑。 正笑着,却听一个气呼呼的声音说:“真是可笑,一也有了,二也有了,我还能叫什么?看来只能叫不二了!” 二问:“如何是不二?” 那鸟气恼:“还为什么?因为,我也是一呀。” 话音未落,又听得一声大笑,原来是那镜中的鸟儿。 三问:“你又笑什么?” 镜中鸟道:“他若是不二,则我也有名字啦!便叫不一,如何,如何?” 一颔首道:“却也贴切!” 不二更加气恼,正欲出言反对时,又听得一阵笑声,几个循声望去,却是之前一直在一身边沉睡的那鹿醒了。 一问:“你又笑什么?” 那鹿尤其欢喜:“他若是不一,则我也有名字啦!便叫不三,如何,如何?” 一与二相视一眼,不一与不二也相视一眼,几个还未说话,又听那三笑了。“好是好,只是——” “只是什么?”那鹿急切问道。 “总是多余的一个!” “我才不是多余,你才是多余,你们全家都是多余!” “若不是多余,”二失笑说,“那就找你自己的二吧。” “那却为难,为难!”那鹿又向镜子里看了一眼,镜中鹿还是和从前一样,一脸的懵懂与茫然。 一又笑道:“或者割了你的鹿角!” “那又好疼,好疼!” 那鹿挺起头顶的鹿角丛林,直撞入荆棘之中。“好疼,好疼!” “如此,我便得道了吧?”心不二终于可以不用再忍耐,终于可以放声大笑了。 红枚冷笑一声:“不是还有三么?” 心不二又向三走去。 “我也是三,你,也是三。”袁守诚说。 三还在大哭,见得心不二笑着走来,一时变得无比焦躁:“那畜生,你笑什么?” 心不二说:“我即是一,那么自然不应有二,二既不存,那么自然也不应有三了。” 三便不再多言,反手之间,空中一只无形的巨手直向心不二拍去。 心不二随手抵住,笑道:“你也不过就是三吧?” 说话间,早已惊动了那些花儿,那些树,几个齐来问道:“怎么,怎么?” 心不二嘻嘻笑道:“三既不存,那么自然也不应有一的丛林,二的丛林,三的丛林。则一扔掉的斧头,便也由我捡起来吧。” “你这疯子!”杏仙怒吼。 心不二仰天长啸:“痛快,痛快!” 正笑着,只闻得一声清吟,三腰间的长剑随之出鞘。心不二冷哼一声,也不在意,随便抬起一只右手去挡,可是谁能想到会挡不住呢? 心不二看一眼落在尘埃里的那只手,又看一眼自己鲜血喷涌的手腕,一时怔愣:“怎么?” 随之坐倒地上,心不二痛入衷肠:“为何,为何?” 三持剑行来,一脚踏上心不二的胸膛,问道:“你却忘了我是谁的三了?” 心不二嘶声哭嚎:“为何,为何?” 三涕泪俱下:“我见证了一的一切,也见证了二的一切,却不知我是因一而生,还是因二而生呢?” 那时候道人一奇,问道:“是谁在说话?” “是我,是我!”那石头回答。 “你又是谁?” “我便是石头啊,便是你面前的这个。” “原来是你!你怎么跟我说话?” “我日日听你跟花儿说话,跟树说话,今日心有所感,便也跟你说话。只是没有想到,你怎么会听得到我呢?” “原来如此。”道人笑道。“我也没有想到,怎么最先开窍的不是花,不是树,而是一块石头呢?” “然而,我却羡慕那些花,那些树!”石头说。 “为何羡慕?” “是花儿给你美好,是树给你果实,可是我呢,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给不了。” “我又不向你求什么。” “我甚至看不见你,因此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也就不能记住你了。” “你却想要记住我?” “怎么不想?你一时像风,一时像鸟,一时来了,又一时去了,若是一时又去得太久,我怕我会忘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