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往事随风
在董教授家吃的这顿饭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变得微妙起来。【】尽管饭桌上小枪极尽插科打诨之能事,还陪老教授喝了半瓶老人家珍藏多年临江大曲,齐诗鸾也配合小枪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竭力活络餐桌气氛,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始终无法融化董教授眼底的那一抹落寞。 饭后两人不敢久留,口中说着不打扰教授休息了就退了出来。董教授也没留他们,只是没有忘记让小枪提着半保鲜袋“他喜欢的”腌黄瓜走,搞得小枪哭笑不得。 当身后那扇房门关上的那一刻,董教授感觉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已经离他远去,他只能一个人面对整个空空落落的屋子,无处藏身。 老教授走向书房,在经过那块相框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相框按在桌面上,这才一步步的向书房走去。这一刻他的背影是那么孤单那么寂寞,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连步履都变得蹒跚起来。 满屋的书卷也填补不了他心中那个人留下的空缺…… “都怪你!”齐诗鸾抬起手来,狠狠的掐了一下小枪结实的手臂。 小枪只能忍痛被掐,他知道自己把一顿原本非常温馨的晚饭搞砸了,似乎还揭开了老人家心中一块不为人知的旧伤疤,这让他自己也很不是滋味。他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甚至连一般人关爱小动物的怜悯之心都没有。 他是一名杀手,以终结他人生命为职业杀手,这样的人是不能心太软的,否则就只能任嫌弃——任凭残酷的自然法则所嫌弃。 但他也不愿意伤害无辜的人,特别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人,无论是从身体还是从心灵上的。因为他至少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良知的人。 他很内疚,真的很内疚。 小枪忍着痛,苦着脸问道“能说说关于照片上那个女人的事情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他居然懂得关心别人的感受了。 “那个人吗……”齐诗鸾陷入了回忆当中,努力思索着记忆当中关于那个女人的片段。得益于女人在情感方面敏锐的直觉,她很早以前就发觉了董教授对于那个女人非同寻常的感情,同时也知道那是教授心中永远的痛。齐诗鸾不是个喜欢八卦的人,更不愿意触及别人难以启齿的过去,所以她从来没有问过董教授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但在教授身边的这些年,她从其他方面还是或多或少的了解到一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然后以一个作者的洞察力从别人口中的只言片语和教授身上的点点痕迹中渐渐拼凑起那个女人的样子。 “那是个叫美薇的女孩子吧……”齐诗鸾的话语穿越时光的隧道,回到了当年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她仿佛成了旁观者,站在种满白杨树的校园里,看着树下那一对朝气蓬勃的少年,娓娓道来。 那年的他和她都只是十多岁的少年,和许多爱情故事一样,他们是一对青梅竹马。他才高八斗心比天高,她聪颖明丽温柔体贴,他们都是那所学校教职工的子女,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是书海里的同游,也是闲暇时光的陪伴。 那个时候,他是她的依靠,她是他的安慰,在那个懵懂的年纪,他们早已私定终身,发誓不离不弃。 他们的父母也并不反对两个孩子在一起,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双方的父母又是之交好友,有一家的男主人更是曾经留过洋,对于孩子们纯洁的感情,他们乐见其成。 于是他们便在那个充满朗朗读书声的校园里,在那一棵棵茂密的白杨树下,手牵着手,穿梭其间,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的长大,无忧无虑。 也和绝大多数的爱情故事一样,有情人总是无法成为眷属,残酷的现实无情的冲破了他们童话般的爱情,蹂躏着他们年轻的心。 那场历经十年的浩劫席卷了全国,也席卷了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最终,校园这片最后的净土也未能幸免,成为了阶级斗争的战场。她的父亲留过洋,出身也不好,很快就成为了第一批被打倒的对象,被扣上了“资产阶级反动派”的帽子。游街示众,日夜批斗,自我检讨,检举揭发……无休无止的磨难降临到这个未满四十岁,温文尔雅的外语老师身上。原本这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总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身穿白色的衬衣骑着一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在充满阳光的校园里穿梭着,成为无数女老师甚至是女学生的梦中情人。然而此时,这些过去的种种都成为了他犯罪的证据,他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分头被人们扯乱,变得泥污不堪,甚至粗暴的拔掉;他的黑框眼镜被人扇落,狠狠的踩碎;身上的衬衫变得残破不堪,布满脚印;就连他最心爱的那把小提琴也被人砸成两段,挂在他的脖子上,成为他“好逸恶劳资产阶级情调”的证明。 他的生命再也没有了阳光,那辆带着欢快的铃声在校园里穿梭自行车不见了,最终,他的生命也随着那停转的车轮一起戛然而止。 他无法承受这惨无人道的磨难,倒在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呐喊声中,在他曾经满是书籍却早已经被烧得黝黑不堪的书房里,他上吊自杀了。 外语教师这种畏罪自杀逃避人民正义制裁的行为带来了严重的后果,他的家庭受到波及,妻子成为了下一批打倒的对象,而年幼的她,也成为了学校里人人避之不及的“资产阶级孽种”是孕育在“邪恶与荒yin”的环境中吸食着人民的鲜血长大的毒瘤,人见人欺。 那些曾经热烈追求却无法俘获其芳心的男孩子们成为了臂上带着红色袖标的卫兵,昨日的爱意突然转化成为了今日浓烈的仇恨,仿佛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女孩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将其坚决的打倒。 没有了父亲,连唯一的母亲也无法见面,每天面对着同龄人残酷的折磨,使得年幼的她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中。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唯有他的安慰成为了她活下去唯一的支柱。 他的父母都是贫农出身,家里还有人一早就参加了革命,算得上根正苗红。他也每天和别人一起在墙上刷大字报,开批斗大会,高呼口号打砸抢撕毁烧,干着无产阶级造反小将的那一档子事情。他和别人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每一天辛苦的“革命”之后,他总会偷偷的带着不知道从哪一家抄来的食物来到她黑漆漆的屋子,来见她一面。 有的时候她还在接受思想教育没有回来,那他就会等上一等,坐在她被烧得黝黑的屋子里百无聊赖的在墙上画上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图案。有时候她已经在屋子里了,那他就会把食物放下,然后陪她坐一会儿,或者安静的听她哭泣。在那个年代就连拥抱都是越轨的事情,所以只有一次他在她哭得几近昏厥的时候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任凭藏青色的袖口被她的泪水打湿。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无声的陪伴成为了她活下去唯一的动力,在他走后,她会用手在墙上一遍又一遍的划过他在墙上留下的痕迹,感受他曾经存在过这间屋子里的印记。 然而,就连这最后的慰藉都被现实无情的摧毁,他的事情被人告发,说他“无法抵挡腐朽的脂粉诱惑,私通资产阶级妖魔鬼怪”就连他的父母都受到了牵连,被迫退出了组织,等候接受处分。 告发他的,是一个曾经暗恋他却从来没有被他正眼看过的女孩。现在,那女孩的父亲是无产阶级工人联合会的会长,她也成了一个红卫兵造反派的小头目,可谓意气风发。 父母的遭遇使他备受煎熬,在那个阶级成分等于一切的年代,这意味着他们一家子都有可能会走上很多家庭经历过的老路,成为众多悲剧中的一个。然而就在此时,那个曾经暗恋他的女孩走进了他的家门…… 最后一次的,他来到她的家,留下了一个捂得温热的鸡蛋,然后一言不发的走了。她双手捧着还带着他体温的鸡蛋,站在曾经的那棵白杨树下,泪如雨下。 她知道自己要失去他了,永永远远。 那个鸡蛋她没舍得吃,她听说母亲接受改造的牛棚经常不给母亲吃饭,原本面容姣好的母亲早已变得形如枯槁,有的时候连写检讨的力气都没有,还好几次昏倒在学习班里。她决定把这颗鸡蛋带给母亲,尽一份子女的孝心。 鸡蛋没有交到母亲的手里,却落到了那个女孩的手中,女孩拿着那颗鸡蛋狠狠的砸在她的脸上,揪着她的头发大声的逼问她是如何窃取人民劳动果实的。她一言不发,任凭别人的揪打,只是淡淡的看着站在远处那个曾经熟悉却已经渐渐模糊的身影,转身离去…… 最终,她承认了利用美色诱惑纯洁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事实,成为了人人唾弃的“残渣败类女妖怪”,因为一个鸡蛋,她将万劫不复。只是自始至终,她也没有说出那个鸡蛋究竟是从哪来的。而那个女孩的父亲因为作风硬朗,阶级斗争成绩突出被提拔进京,去往了伟大首都。 女孩要他一起去,如果他不同意,那么他的父母将无法得到平反,为了家庭,他答应了。 离开那座城市的前夜,他来到了那个早已人去楼空的屋子,在那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一站就是整整一夜。那一夜他想起了许多曾经的过往,掩埋了所有的回忆,最终泪流满面。在离开的汽笛声中,他站在车窗前,久久的凝望着那座埋葬他整个青春的城市,心如刀绞。 他知道自己要失去她了,生生世世。 凄厉的悲鸣响彻整个城市的上空,他一手埋葬了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情,从今以后,他将不会再爱。 不久之后就传来了她逝世的消息,人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到那间承载她无数痛苦回忆的屋子里,结束她短暂的一生。人们只知道在她一头撞死的那面墙上,画满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图案,而她的一只手,最终停留在了一个心形的图案上。 她用她的鲜血,填满了他和她曾经的痕迹,也洗刷了他和她的回忆。 对不起,我等不了你了…… 多年以后,有人看到一个衣着朴实的中年人站在一排早已经拆除正在改建成为新教学楼的工地上,沉默不语。他走过那个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校园,身边的白杨树早已变成了法国香樟,树影下依然有身影在穿梭,却再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只留下若有若无的笑声在耳边回荡,遥不可及。 他留了下来,在这所学校里一呆就是二十年。就连远在首都的妻子带着孩子亲自前来,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甚至威胁称要和他离婚,他也没有动摇过。 他知道,这一次他再也不会离开她了,至此一生。 “董教授总喜欢一个人站在三栋的后面,久久的一言不发,也不让别人打扰,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想,他是在缅怀某个逝去的人吧。”齐诗鸾淡淡的说。 小枪回过头去,看向霍顿的方向,他仿佛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屹立在茂密的白杨树下,白发苍苍,沉默不语。远来的清风吹过树梢,也牵起老人的发梢,他看着树后面那角一闪而过的裙摆,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美薇,你还好吗? 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