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花与叶与晴雨花之章
“小王子还有点伤感地拔除了最后几株猴面包树的幼苗。他觉得自己是不会回来的。但是这些熟悉的劳动在那个早晨显得特别温馨。他给花浇了最后一次水，准备把她放到玻璃罩里，这时他发现自己很想哭。 ‘再见，’他对花儿说。 但她没有回答。 ‘再见，’他又说， 花儿咳嗽了。但这不是因为她着了凉。 ‘我以前很笨，’她终于开口了，‘对不起，祝你幸福。’ 他很惊讶花儿居然没有责怪他。他愣住了，玻璃罩也停在半空。他无法理解这种平静的甜蜜。 ‘是的，我是爱你的，’花儿说，‘你却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我的错。没关系。但你和我一样笨。祝你幸福……把玻璃罩拿走吧，我再也不想要它了。’ ‘可是会有风的啊……’ ‘我的感冒没有那么严重……夜里凉爽的空气对我有好处。我可是花耶。’ ‘可是会有昆虫和野兽的……’ ‘我愿意忍受两三条毛毛虫的，因为我想认识蝴蝶。听说蝴蝶很漂亮。否则谁来探望我呢？你就要去远方啦。至于大动物，我可不怕，我是有爪子的。’ 她天真地露出了那四根刺。接着她又说： ‘别磨蹭了，这让我很难受的。既然你决定要离开，那就走吧。’ 因为她不希望让小王子看到她流泪，这朵花还真是骄傲啊……” ——读过了手中的童话绘本第九章节的最后一行。 我缓慢地将其合拢，而后轻轻地置于我的膝上。 航空发动机运转所发出的轰鸣声，伴随着身下座椅微不可察的振颤，仿佛有节律地在我耳畔隆隆作响。 “叔叔，可以请你用汉语为我讲述一遍《小王子》的童话绘本里的故事吗？” “我想知道——这则我最喜爱的童话，如果是以我们的家乡话来讲的话……该是多么美丽啊。” ——方才说出了这段话语的女子，此刻正安然地枕靠在我肩旁。 若说她是“女子”……兴许并不恰当。 哪怕是在现已成年的当下，在我看来……凉子仍是一副“女孩子”的模样。 不……现在，或许应该说是“家妻”了吧。 不过…… 哪怕事到如今，我果然还是没能那么快就习惯这个称谓啊。 至于凉子那边，兴许也是一样。 即使是在刚才，她也是像过去那样，叫着我“叔叔”的吧。 也只有在前去向父亲辞行的、今日的早上，凉子才在父亲面前改口称呼我为“苏君”吧。 而我们在明治神宫举办婚礼的那日的晚上，我曾调笑着向凉子说了：“将来——等到我们的孩子降生以后，凉子你如果还是叫我‘叔叔’的话，我们两个不成熟的大人，一定会在孩子们的面前闹笑话的吧。” “这个称呼……可是一直以来颇受叔叔您照顾的凉子小姐的珍宝啊~” 身着白无垢的、我的新娘，只是矜持地抿着嘴，垂首向我微笑。 “——就请允许我，将它一直存留到那一刻吧。” 唇间不自觉流淌出笑声的我，似乎有些惊扰到身旁的妻吧。 对我的笑容似是感到有些不明所以的、既是恋人也是家人的女孩子，在半睡半醒间这样对我说了：“叔叔……是想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嘛？” “凉子啊，现在的我……正看着五亿颗像小铃铛一样欢笑的星星。” ——我试图作出一种回答，向她的脑海里种下一个新的梦境。 “可是……” 凉子的声音困倦中带着一丝迷茫。 “……叔叔你明明是在往下看啊？” “——那是因为我们在飞机上。” 我轻握住了凉子的手。 “所以……星星停留在我们的下面” “星星……停留在我们的下面……” 凉子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随后又昏昏欲睡。 我知道—— 在那梦里的星空…… 凉子正从圆形的窗户往外看，飞机正在群星之上高高飞翔。 …… 在水井的附近，有一面已经倾塌的古老石墙。第二天傍晚，当做完事情回去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小王子坐在石墙上，两条腿晃来晃去。我听见他说： “你不记得了吗？不是这里啊！” 肯定有个声音回答了他，因为他又说： “是的！没错！日子是对的，但不是这个地方！” 我继续向石墙走过去。我看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但小王子又回答说： “……当然，到时你会看到我留在沙地上的足迹。你只要在那边等我就好。今晚我会过去的。” 我离石墙只有二十米，但还是什么也没看到。 沉默片刻之后，小王子又说： “你的毒液厉害吗？你肯定不会让我痛苦很久的吧？” 我心情沉重地停下了脚步，但还是不能理解。 “你现在就走吧，”他说，“……我要下来啦！” 于是我朝墙角望去，立刻吓了一跳！那里有条蛇正仰头对着小王子，是那种不用三十秒就能把人杀死的黄蛇。我赶紧伸手去掏口袋里的左轮枪，同时猛冲过去；但那条蛇听到我发出的声音，像落地的水柱那样趴下身子，溜滑地在沙地上游行，带着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从容地消失在许多石头之间。 我冲到墙边，正好伸手接住了小王子，他的脸苍白得像雪花。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跟蛇说话？” 我解开他那条总是系在脖子上的金黄色围巾。我用水去揉他的太阳xue，让他喝了些水。现在我不敢再向他提问了。他神色凝重地看着我，用手抱住我的脖子。我感到他的心跳就像中了枪之后垂死挣扎的小鸟。他说： “你终于把你的机器修好，我很高兴。你可以回家啦……” “你怎么知道！” 我正想告诉他，我已经克服各种困难，把飞机修好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 “我，今天我也要回家……” 然后他悲伤地说： “只是路途更遥远……路上也更艰难……” 我清楚地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我像抱小孩那样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他即将头下脚上地坠入深渊，而我根本不能把他拉住…… 他的眼神很严肃，落在遥远的地方。 “我有你给的绵羊。我有个装绵羊的箱子。我有个嘴套……” 他凄然地笑了。 我等了很久。我感觉他的身体又渐渐有了活力。 “小家伙，刚才你显得很害怕……” 他当然很害怕！但他轻轻地笑了。 “今晚我会更加害怕的……” 我再次因为感到某些无可挽回的事情即将发生而浑身冰冷。想到今后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我觉得很难受。对我来说，他的笑声就像沙漠里的甘泉。 “小家伙，我想再听听你的笑声……” 但他说：“ 今晚就满一周年啦。我的星球将会出现在我去年的降落点的正上方。” “小家伙，这些有关蛇、约会和星星的故事其实只是一场噩梦，对吧？” 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说： “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当然……” “就像那朵花，如果你爱上一朵生长在某颗星球上的花，当你抬头望着夜空时，你会感到很甜蜜。仿佛所有的星星都开满了鲜花。” “当然……” “就像那泉水。你给我喝的水就像音乐那样美妙，因为辘轳和绳子……你还记得吗……那泉水很甜美。” “当然……” “将来你可以在夜里望望星空。我的星球太小了，没办法指给你看。这样更好。对你来说，我的星星只是许多星星中的一颗。这样你看到所有的星星都会喜欢……它们将会成为你的朋友。还有啊，我准备送你一份礼物……” 他又笑起来。 “小家伙啊，小家伙，我喜欢听你的笑声！” “这正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它就像我们喝过的泉水……”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星星对不同的人来说有不同的意义。对旅行的人来说，星星是指路的向导。对有些人来说，它们是细微的亮光。对学者来说，它们是研究课题。对我遇到那个做生意的人来说，它们是财富。但对所有这些人来说，星星是沉默的。只有你的星星和别人的不同……”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当你抬头看着夜空时，因为我住在某颗星星上面，因为我会在某颗星星上面笑，所以对你来说，就好象所有的星星都在笑。到时你将拥有会笑的星星！” 他又笑起来。 “当你的悲伤平息之后（悲伤总是会平息的），你将会因为认识了我而感到高兴。你将永远是我的朋友。你将会想陪我一起笑。有时候，你会因为这个缘故而打开窗户……你的朋友会吃惊地发现你正对着星空发笑。然后你会说：‘是啊，我看到星星就想笑！’他们会以为你疯了。这样我就让你上了个恶当……” 他又笑起来。 “好像我给你的不是星星，而是许多会笑的铃铛……” 他又笑起来。然后他很严肃地说： “今晚……你知道的……你别来。” “我不会离开你的。” “等下我会显得很痛苦……有点像就要死亡。那就像死亡。你别来看。没有必要……” “我不会离开你的。” 但他显得很担心。 “我告诉你这个……也是因为那条蛇。千万别让他咬到你……蛇是很坏的。他们会因为好玩就咬人……” “我不会离开你的。” 但他又想起了某件事，于是显得很放心。 “他们再咬第二口应该已经没有毒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看到他动身。他悄悄地走了。等到我好不容易追上他时，他稳稳地走着，走得很快。他只是对我说： “啊！你来了……” 他拉着我的手。但他还是很担心。 “你这样不对。你会难过的。到时我看上去就像死了，但那不是真的……” 我什么都不说。 “你明白的。路途太遥远。我没办法带着这副躯壳。它太重了。” 我什么都不说。 “但它就像被抛弃的老旧树皮。不要为了老旧树皮而伤心……” 我什么都不说。 他有点泄气。但他再次试着劝解我： “一切都会好起来，你知道的。我也会仰望星星。所有的星星都将变成带着生锈的辘轳的水井。所有星星都将倒水给我喝……” 我什么都不说。 “那多好玩啊！你将会拥有五亿个小铃铛，我将会拥有五亿口水井……” 他也是什么都不说了，因为他哭了起来…… “就在这里。让我自己走完最后一步吧。” 他坐下了，因为他很害怕。 他说： “你知道吗……我的花……我要为她负责！她是那么的脆弱！她是那么的天真。她只有四根刺可以用来保护自己……” 我坐下了，因为我站不住。他说： “好吧……就这样啦……” 他还是有点犹豫，然后站了起来。他迈出最后一步。我没有动。 只见一道黄色的闪电从他脚边掠过。他纹丝不动地站了片刻。他没有叫喊。他慢慢地倒下，像树被砍倒那样。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因为地上全是沙子。 … 当然，这已经是六年前的往事……我以前没讲过这个故事。朋友们看到我还活着都很高兴。我显得很悲伤，但我告诉他们：“这是累出来的……” 现在我的悲伤有点平息了。也就是说……还没有彻底平息。我知道他返回了他的星球，因为天亮时我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其实他的身体不是很重……我喜欢在夜晚聆听星星的笑声。它们就像五亿个小铃铛。 有件事情非同小可。当我给小王子画嘴套时，我忘了把皮带加上去！它不能被套在绵羊的嘴巴上。所以我在想：“他的星球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也许绵羊已经把那朵花吃掉……” 有时候我告诉自己：“绝对不会！小王子每天晚上都把花放在玻璃罩里面，他会好好看管他的绵羊……”于是我就会很高兴。所有的星星也都温馨地笑着。 有时候我告诉自己：“人难免会分心，一次就够了！有个夜晚他忘记盖上玻璃罩，或者绵羊半夜悄悄地跑出去……”于是所有的小铃铛都变成了眼泪…… 这真是个伟大的谜题。因为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只我们从来没遇到过的绵羊，它有没有把一朵玫瑰花吃掉，会影响到同样热爱小王子的你和我对整个宇宙的看法…… 望望夜空吧。问你自己：绵羊是否已经把那朵花吃掉？你会发现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没有大人会明白这是多么的重要！ 在我看来，这是全世界最美丽、最悲伤的景色。它和前一页的景色相同，但我再次把它画出来，是为了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就是小王子在地球上出现又消失的地方。 请仔细地看吧，请记住这个地方，因为将来你也许会到非洲的沙漠去旅行。假如你碰巧路过这里，我求求你，别走得太快，请在那颗星星下面停留片刻！假如有个孩子向你走过来，假如他在笑，假如他有金色的卷发，假如他从不回答你的问题，你应该很容易猜出他是谁。到时请你帮帮忙！别让我如此悲伤：请赶紧写信给我，告诉我他回来了…… ——《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