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无貌之月
“Miku酱……现在也是身处在昨日的梦中吗?” 轻轻地按下了手中的按键。 同时,也闭上了双眼…… 我知道这段文字已经发送成功了。 可是……仍会感到有些惶惑。 梦是非实在之物。 而将虚幻与现实相连的……又是为何物? 梦间通信…… 正是这一莫名出现在我手机上的应用,改变了我本已经不再泛起波澜的生活。 不经意间,右手的拇指从桌上摊开的纸页边缘划过。 微不可察的细纹之间,渐渐涌出淡淡的血流。 而我只是怔怔地注视着那滴于我的指尖淌下、在纸面上逐渐晕开的血珠,同时也明白了拇指的疼痛。 手机轻震。 虚空之中仿佛出现了波痕一般的纹路…… 那纹路仿如是一种奇异的电波。 没错…… 万物的本质……便是电波。 世界是最大的发射源! 而人类同时起着传播和接收的作用。 洞悉了世界的真相以后。 再度睁开双眼之时……原本平淡无奇的世界已淹没在电波之海的浪潮之中! 存在于这个世间的任何一样事物,都在放射着独属于自身的一种波。 波痕的浪潮汇聚成了混乱的海流。 “大海”在翻腾。 “天空”在嘶吼。 不安的话语充斥在海天相间的虚空之中。 那是……旋律。 神之歌。 奏。 万象群集。 万无万有。 于我身旁流动之物…… 那是…… 万物的波。 窗台的波…… 墙壁的波…… 书架的波…… 地毯的波…… 闹钟的波…… 台灯的波…… 万象…… 一切…… 甚至……天空和月亮都在放波。 混沌的因子。 万物虚空。 宇宙太虚中的衔尾蛇。 吞食自身,笼罩自身。 象征起源与终末的首尾于世界的边陲交汇。 而后…… “一”化为“全”。 “全”化为“一”。 循环性…… 永恒轮回…… 永续性…… 永恒…… 圆运动…… 死和再生…… 破坏和创造…… 宇宙的根源…… 无限性…… 不老不死…… 完全性…… 全知全能…… “这是……” 恍如想起了些什么的我的眸光愈发空洞。 “不错……” “绝对是的……” 我的身体微微颤抖。 “这是……一生万物、万物归一者的权能体现。” 魂之回转…… 无限回廊…… 时间模型…… 天球仪的前方…… 回转的影戏的前方…… 祂为门…… 既为门亦为键…… 一为全、全为一之物…… 原初的话语的外在表现…… 外在的理智…… “恰似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所描述的‘无限之阿莱夫’……” 祂是…… 不…… 不能说出“神”的名字…… 万物归一者…… 不可名状的存在…… 祂……就是“神”吗? 剧烈的头痛感传来。 宛如有无数只虫蚁在我的头脑中蠕动一般…… 强烈的晕眩感……伴随着浮现在我眼前的重影向我袭来。 这是……电波? 是谁?! 谁在用电波扰乱我?! “呃……” 我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可疼痛仍是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没有分毫缓解。 不行…… 必须要抑制波动的源头…… 可是…… 谁是波动的源头……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为黑暗所掩埋的脸。 唯有微微上扬的嘴角映射着光芒,仿佛一轮高悬于黑夜之上的弯月。 “月”在笑。 “神”在笑。 群星旋转。 如舞如蹈。 夜空上的神,正嘲弄着我们。 就像把空瓶子扔在地上的天真的孩子一样…… 世界变得一片空虚。 …… 现在我来到我故事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中心;我作为作家的绝望心情从这里开始。任何语言都是符号的字母表,运用语言时要以交谈者共有的过去经历为前提;我的羞惭的记忆力简直无法包括那个无限的阿莱夫,我又如何向别人传达呢?神秘主义者遇到相似的困难时便大量运用象征:想表明神道时,波斯人说的是众鸟之鸟;阿拉努斯·德·英苏利斯说的是一个圆球,球心在所有的地方,圆周则任何地方都不在;以西结说的是一个有四张脸的天使,同时面对东西南北。(我想起这些难以理解的相似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它们同阿莱夫有关。)也许神道不会禁止我发现一个相当的景象,但是这篇故事会遭到文学和虚构的污染。此外,中心问题是无法解决的:综述一个无限的总体,即使综述其中一部分,是办不到的。在那了不起的时刻,我看到几百万愉快的或者骇人的场面;最使我吃惊的是,所有场面在同一个地点,没有重叠,也不透明,我眼睛看到的事是同时发生的:我记叙下来的却有先后顺序,因为语言有先后顺序。总之,我记住了一部分。 我看见阶梯下方靠右一点的地方有一个闪色的小圆球,亮得使人不敢逼视。起初我认为它在旋转;随后我明白,球里包含的使人眼花缭乱的场面造成旋转的幻觉。 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公分,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每一件事物(比如说镜子玻璃)都是无穷的事物,因为我从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看到。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张银光闪闪的蜘蛛网,看到一个残破的迷宫(那是伦敦),看到无数眼睛像照镜子似的近看着我,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镜子,但没有一面能反映出我,我在索莱尔街一幢房子的后院看到三十年前在弗赖本顿街一幢房子的前厅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细砖地,我看到一串串的葡萄、白雪、烟叶、金属矿脉、蒸汽,看到隆起的赤道沙漠和每一颗沙粒,我在因弗内斯看到一个永远忘不了的女人,看到一头秀发、颀长的身体、乳癌,看到行人道上以前有株树的地方现在是一圈干士,我看到阿德罗格的一个庄园,看到菲莱蒙荷兰公司印行的普林尼《自然史》初版的英译本,同时看到每一页的每一个字母(我小时候常常纳闷,一本书合上后字母怎么不会混淆,过一宿后为什么不消失),我看到克雷塔罗的夕阳仿佛反映出孟加拉一朵玫瑰花的颜色,我看到我的空无一人的卧室,我看到阿尔克马尔一个房间里两面镜子之间的一个地球仪,互相反映,直至无穷,我看到鬃毛飞扬的马匹黎明时在里海海滩上奔驰,我看到一只手的纤巧的骨骼,看到一场战役的幸存者在寄明信片,我在米尔扎普尔的商店橱窗里看到一副西班牙纸牌,我看到温室的地上羊齿类植物的斜影,看到老虎、活塞、美洲野牛、浪潮和军队,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蚂蚁,看到一个古波斯的星盘,看到书桌抽屉里的贝亚特丽丝写给卡洛斯·阿亨蒂诺的猥亵的、难以置信但又干真万确的信(信上的字迹使我颤抖),我看到查卡里塔一座受到膜拜的纪念碑,我看到曾是美好的贝亚特丽丝的怵目的遗骸,看到我自己暗红的血的循环,我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脸和脏腑,看到你的脸,我觉得眩晕,我哭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们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的、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 我感到无限崇敬、无限悲哀。 ——《阿莱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