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遥远欢宴
说起来…… 刚才我所看到的那些幻觉般的景象……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有些像树……却又并不是树的、又大又黑的东西。 昏黑色的、有好多绳子、黏黏糊糊、像树一样的东西…… 它像寓言中的天神——三倍伟大的赫尔墨斯一般,以那虬结的触手卷起了脚下掉落满地的饮品,如渊般的众口皆在询问我所掉落的是哪一瓶。 之所以会产生这般离奇的幻象……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大脑的功能,在兀然加剧的饥饿、干渴之下,已经变得愈发异常、紊乱了吧。 就好像在那列电车上时所感受到的“缺氧”症状一样…… 在那之后,我也曾看到了锈迹斑斑的车厢,以及广告牌上布满的象形文字。 可是,待到那种“深海恐惧”一般的症状好转之后,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却全数恢复了正常。 所以说…… 现在的我,大概也是出现了与那时一般无二的症状。 不过…… 既然是这样…… 那么……为什么在这里会有“选项”出现呢? 难道说…… ——cao纵这些“选项”的那个存在,连我的幻觉也能“观测”到吗? “该说……不愧是‘神明’一般的存在吗。” 既然那些“选项”无法直接回避的话…… 那么,我也只能对此作出回答了吧。 “结果”虽然被局限在了三种固定的“选项”之内,但是通往其一的“过程”却是由我亲自着墨的。 ——好似平日里所写的那些规定了“主旨”的国文习作一样。 我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将“因”连成“果”。 那么…… 就这样来起笔吧—— “不……天神大人,这些落在地上的饮品,都不是我的所有之物。” 闻言,那个巨大、漆黑的团块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周身如同枯枝般蔓延的触须也欣欢蠕动着,“……母亲的……味道……伟大……育母……丰穰哉!” 尔后,那团块之上衍生的众多绳鞭状的触手,皆是托举着一瓶饮料,将其呈献在我的面前,“……汝……诚哉……尽都……赏赐……” 果然…… ——“诚实”可以得到全部的“嘉赏”。 可是…… “母亲的味道”…… ……那是什么? 还有…… “伟大育母丰穰哉”…… ——像是某种赞颂未知神明的祷文。 不过…… 这……究竟是什么语言? “……” 这时……我才慢慢开始意识到这一点。 ——眼前那似真似假的“幻觉”之中,那个不可言状的生物所说的……是一种超乎我的认知的语言。 明明应该无法听懂那般未知的言语…… 可是…… 在我的耳蜗接收到那些话语所产生的振动的那一瞬间—— 其所蕴含的信息……却像雪崩一样倾泻到了我的大脑里。 宛如喷过头的香水弥散开来、浓厚到近乎“恶臭”的甜香之气…… 不…… 那并非香水可以比拟…… 简直就像是……扩音器。 ——仿佛有什么人手持着一个巨大的扩音器,在你的耳边发出低沉、错乱、漩涡般的耳语。 所谓的“幻觉”和“梦境”,只能映射“既存”之物,无法真正照出“莫名”。 ——这是曾经我和卡夫卡君交谈得出的结论。 也就是说…… 方才我所见闻的一切…… ——包括此时此刻蹲踞在我身前、下端长有酷似山羊蹄的四足、躯干延伸出无数的绳鞭状物、既非动物也非植物的树状物。 皆可能是……真实不虚的造物。 “……” 然而…… 奇妙的是—— 真实面对这些未知的异种,我却未曾感到过多的恐惧。 恍如检票员深藏在月蚀假面之下的那副不可名状的面孔被揭开…… 当时的我…… 最先感受到的……其实并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扭曲的、病态的、令人作呕的、不可名状的“欢喜”和“食欲”。 ——就像当初偶然于人潮之中瞥见那对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和少女之时所感受到的心情。 宛若经上说的、众宾赴约参加遥远的欢宴之时于一旁窥伺的、不可言状的狂喜。 …… 起先,我害怕进树林里去,因为我还记得奶奶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另外,我敢说,露西姑妈和佛瑞德姑父也害怕什么东西,因为他们一到晚上就把门锁得严严的,而且从来不在天黑以后进树林,连夏天也一样。 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习惯了在林子里的生活,他们好像也不那么害怕了。我会唱歌给佛瑞德姑父听,当然,有的时候,他下午会很忙,我就会自己跑出去玩。特别是在秋天的时候。 就这么样,我听到了其中一件事。那是在10月初的时候,我正在那条峡谷里,就在大圆石旁边。突然听到有动静。我赶紧躲在了大圆石后面。 要知道,正像我说的,林子里什么动物都没有。也没有人。只有那个老邮递员,凯普·普里奇特,每个星期四下午会经过这里。 所以,当我听到一个声音,却又不是佛瑞德姑父或者露西姑妈在叫我时,我知道,我最好是藏起来。 至于那个声音。起初是离得很远的,像是滴水的声音。听着就像佛瑞德姑父把宰完的猪挂起来,猪血汩汩地滴到木桶里时发出的声音。 我看看周围,没发现有什么东西。而且我也分不清那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那乱糟糟的声音停了一分钟,周围的树,还有黯淡微光,静得像死了一样。然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更近了,也更大了。 听上去就像是有好多人在一起跑着,或是走着,往这边来了。脚踩断树枝的声音,拨开灌木丛的声音,和那个声音都混在一起了。我低低地缩在那个大圆石后面,一点声都不敢出。 不管那是什么声音,我听到,那声音离得更近了,就在峡谷里。我想抬头看看,但是没敢,因为那声音特别大,特别可怕。还有一种怪味,就像是有什么死了而且被埋掉了的东西,又被刨出来了似的。 突然,那声音又停了。一下子,林子里静得吓人。随后,响起了声音。 那是说话声,又不是说话声。那听上去不像是说话声,更像是一种嗡嗡声,或哇哇的叫声,很低沉。但是,那应该是说话声,因为那是在说着词句。 没有我能听懂的词句,但就是词句。那些词句让我把头压得低低的,恐怕我会被发现,而且恐怕我会看见什么。我躲在哪儿,浑身冒汗,直打哆嗦。那种气味让我觉得很恶心,但是,那个可怕的、低沉的说话声让我觉得更难受。它不停地说的好像是 “EuhshubniggerathngaarylanebShoggoth。” 我并没想过要把它发出的声音原样写出来,但我听的时间太长了,都记住了。当那种气味变得越来越浓的时候,我还在听呢,而且我想,我肯定晕过去了,因为当我醒来的时候,说话声已经没有了,天已经很黑了。 那天晚上,我是一路跑回家的,在那之前,我去看了讲话的那个东西——那就是一个东西——站过的地方。 人类是不可能在泥地里留下那些足迹的,那像是山羊的蹄印,全是绿色的,还有气味难闻的黏液——那不是四蹄或八蹄的,而是200蹄的! 我没有告诉露西姑妈,或是佛瑞德姑父。但是,那天晚上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做恶梦了。我觉得,我回到了那个峡谷,只有这次,我能看见那个东西。它特别高,全身都是漆黑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形状,除了有好多黑色的绳索,绳子的末端长的像蹄子似的。我是说,它有形状,但是一直在变——都是胀鼓鼓的,蠕动着,变成不同的样子。那东西浑身长了好多嘴,就像树枝上打卷的树叶一样。 那就是我能想起来的比方。那些嘴像是树叶,那东西整个就像一棵在风中摇摆的树,一棵黑树,有好多垂到地面上的树枝,还有好多树根,末端像蹄子。那些绿色的黏液就从那些嘴里流出来,滴到腿上。 第二天,我想起来去楼下看露西姑妈的一本书。这是一本神话故事。书里讲的是,过去,有一些生活在英格兰和法国的人被称为德鲁伊特教僧侣。他们崇拜大树,认为它们是活的。也许这个东西就像他们崇拜的东西一样——叫做自然精灵。 可是,这些德鲁伊特教僧侣是生活在大洋那一边的,它怎么能到这儿呢?接下来的两天,我想了好多和它有关的事,你也知道,我不敢再去那些林子里玩了。 最后,我想出来了这样一些事。 也许那些德鲁伊特教僧侣从英格兰和法国的森林里被赶出来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很聪明,能造船,他们就坐着船,跨海过来了。然后,他们可能就在这后面的树林里住下了,并且用他们的魔咒把印第安人吓跑了。 他们知道怎么把自己藏在沼泽地里,进行他们很野蛮的祭拜活动,把这些神灵从地下,或是从它们所在的任何地方呼唤出来。 印第安人常常认为,白人的上帝是很久以前从海里出来的。这会不会也是在说德鲁伊特教僧侣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在墨西哥或南美洲的一些真正开化了的印第安人——我想是阿兹特克人或印加人——说,一个白人上帝从一条船上下来,教他们各种各样的魔术。他会不会是一个德鲁伊特教僧侣呢? 那也能解释奶奶讲的那些关于“恶人”的故事了。 那些藏在沼泽地里的德鲁伊特教僧侣应该就是那些在山上点着火,敲着鼓的人了。他们被称为“恶人”,树神,或别的什么,来和一般的人区分开。他们会进行献祭。那些德鲁伊特教僧侣总是用鲜血献祭,就像那些老巫婆一样。奶奶不是说过吗,那些住得离山太近的人都失踪了,而且再也没有找到? 我们住的地方和那些地方像极了。 ——《弃屋中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