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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机巧(三)

    ‘草色烟光残照幽,玉人吹箫独自愁。何来草莽望春意,空有风情斜倚楼’。山坡下,树林旁,一条小路蜿蜒伸展。随着一阵悠远而萧索的吟诵声,一位布衣草履的年轻书生踏歌而来,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不知不觉间,在箫音、琴曲、剑舞的那种看似无意的指引之下,精通音律之美的孔明已经将自己带入了营造这一切的主人的意境之中。

    那位书生,其实就是孔明自己。

    数千名铁血战士,数千匹百战良驹,数千支刺向天幕的长矛,数千对嗜血无情的眼眸,这一切在悠悠的春风里构成了一副极不和谐的图画,那种令人窒息的威压覆盖千里,就连林中的飞鸟、草丛中的昆虫都被这种无形的威压所压制,飞鸟歇翅、昆虫敛迹。

    然而,这位踏歌而来的书生却似乎对这一切视若不见,恍若不觉,他只管自顾自地逍遥而来,竟是对眼前的一切完全不放在心里。似乎在他的眼中,那一个蕴藏着无尽破坏力和杀伤力的黑压压的巨型方阵也和山野间所有的风景一样,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山野之间,却并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造成哪怕是一丁点的威胁一般。

    那样的一种逍遥,那样的一种洒脱,那样的一种自信,竟使得山坡下那座数千人马组成的一座方阵在霎那间失去了所有的锋芒,在这一刻,天地风光、方阵、树林、飞檐、箫音,似乎都变成了这位书生的陪衬。在这一刻,这位手无寸铁的布衣书生,只是因为有一身飞扬意气,竟覆盖了所有,成为了这一时、这一地的完全的主宰。

    看透了,无畏了,一切便是透明,一切便是虚无,世间本无兵戈,兵戈本是人心。

    万物俯首。我已是帝王。这里是我的国度,随心、所欲。

    在数千战士的瞩目之下,那书生缓缓走近,也不去在意那数千道目光中所蕴含的滔天煞气,竟是只管如闲庭信步一般迎面走来,在走到距离方阵大约只有十几丈远近之时,那最前面的一排骑士座下的骏马沉重的鼻息似乎都已经清晰可闻,年轻书生这才淡然地停下脚步。

    只见他并没有去注意对面的骑士,而他身上那一层显得异常闲适的宽大衣衫在光芒闪烁的长矛面前显得是那么单薄,他瘦高的身躯在雄壮的骑士和那些高头大马面前显得是那么脆弱,很明显只要对方愿意,任何一个骑士催马而出,对他而言都足以致命,但整个方阵数千名骑士如遭梦魇,竟然就这么相互对视,没有一人出声呵斥,更没有一人动手驱赶。

    原来一个人真正的无心和闲适竟会有这般威力,竟然在透明了敌手的同时,也让敌手透明了自己。

    如面对空气,或者说是面对一片草原、一片湖泊、一块岩石,箫音流转里,年轻书生面对方阵悠然轻叹,然后低头在脚下草丛里随手抓起一团泥土,在手中搓捏起来。

    他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件事,仿佛此刻他的眼中就只有这一团犹自散发着青草香味的泥土。半晌之后,他将手中搓好的泥巴认认真真地在草丛中端端正正地放好,草堂上舞剑丫鬟脚步一顿,尘土暗生的同时,草原上雾气渐生。

    书生施施然继续负手而行,每隔一段路程便低头在脚下放上这么一团泥巴,甚至他旁若无人地在方阵缝隙之中自由穿行时,也在做着相同的工作,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彪悍狂野的战士竟然全都身若木石,任凭他自由穿行于身边而视若无睹。

    随着他那些暗含玄机的泥团越放越多,渐有合拢之势,原野上以书生放下的第一块泥巴为起点,白色的雾气越聚越浓,渐渐淹没了大半个方阵。就好像是只过了极短的一段时间,那书生已经从方阵另一端施施然走出,然后随手将最后一块泥团抛下。

    琴弦铮然,舞剑小婢踏前一步,长剑下刺,叮然直入桌案,然后凝立不动。

    虚空中仿佛有一声金铁交鸣,就好像有一扇巨大的铁门铿然闭合,浓雾飘来、合拢,那一个由数千虎狼骑士组成的巨大方阵突然间凭空消失。

    雾不再浓,淡淡的若有若无,一眼望去,原野无垠,但那一群战士却已经无影无踪。

    风吹草低,只有年轻书生看似随意地摆放在草丛中的那些泥团,仍然在述说着一种神秘,一种力量。

    箫音戛然而止。

    琴音继续缓缓流转,铺陈出一片峰回路转,就好像有一朵流云载着他一路闯入山林,鸟鸣声里,一座巨大的湖泊出现在面前。

    箫音又起,在宽广的湖面上、粼粼的水波中,愈发显得幽怨而空灵,一条石柱从水面上突兀而出,那一角在山坡下看来华丽而寂寞的飞檐,竟是那座已经在竹林梦境中出现过的水上宫殿。

    远远望去,一位头戴花冠的长发少女正背对着自己,斜倚在宫殿一角的一根石柱之上,幽然**。黄色的长裙曵地,随风拂动,是那么孤独,那么美丽,窈窕瘦削的身躯映衬着那座空旷巨大的宫殿,越发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去呵护、去怜惜的冲动。

    似乎察觉到有人前来,那少女身躯微动,箫音又止。她并不回头,但一缕柔和的声音却越过宽阔的湖面清晰传来,直入耳际:“神奥八阵图,机巧傲天地,呼风唤雨法,移山填海术,汉室方兴艾,枭雄未遇时。潜龙困渊泥,俊鸟意迟迟。”

    话音刚落,少女突然腾身跃起,跨过宫殿走廊围栏,如一片落叶般往湖面上落去。孔明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见那少女双手平伸,两只黄色的纱袖蓬然鼓起,就在即将接近湖面的一刹那,突然间扶摇而起,直上九天。

    蓝天白云下,一位玲珑少女迎风起舞,水天一色,直教人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幻?但一场热舞的绝美,却是亘古流传,永恒不变。。。。。。

    遥遥望去,但见那女子锐利的眼神如鹰似隼却又隐含着刻骨的娇媚,细眉弯弯,鼻梁挺直而小巧,一张瓜子脸娇嫩白皙,直有一种半透明的美感,在两瓣极具光泽的殷红嘴唇两旁,嘴角处,是两个圆圆的酒窝,孤傲中又有一些俏皮可爱。少女身量颇高,长空的疾风中,纱衣拂动,姣好的曲线尽显无遗,玲珑浮凸,美轮美奂,给人以无限的遐思。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少女的一头长发并不是世俗常见的那种乌黑之色,而是一种刺目的雪白,发丝拂动之间,一种沧桑和苦难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隔空传来,叙说着一份不曾完满的离愁,一段有始无终的情感。就算是远隔着一带平湖、数百丈的虚空,却仍能给人一种难言的压抑和极具感染力的伤感。

    而且,在少女那张原本堪称完美的俏脸上,却在眉心间平添了一块小小的胎记,色泽如金,恰似一头正展翅翱翔、扶摇九天的金翅大鹏雕,翎羽宛然,栩栩如生,铁喙金钩配上那似乎能望穿一切的眼睛,充满了一种藐视一切的霸气。

    但这样一个胎记若是放在男子身上或者是身体的其他部位倒还好说,然而在一位娇美少女的额头上出现这样一块威猛的胎记,却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因而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不过此时的孔明已经完全被箫音、琴曲、剑舞所营造的意境之中的这位少女所震撼,他脑海中不时回想着刚才少女甫一出现时所吟的那一首谶言:“神奥八阵图,机巧傲天地,呼风唤雨法,移山填海术,汉室方兴艾,枭雄未遇时。潜龙困渊泥,俊鸟意迟迟。”,不由得心中暗兴横空出世、挥洒军机,匡扶乱世,或为一代名臣,或为一代帝王,从而治国兴邦,扶佑黎民的殷切希望。就仿佛少女所说的谶言之中那些在往日里的梦想中才有的神通和法术,此刻已经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中一般,再去审视那些往日里有些敬畏的、已经拥有了极大实力的一方诸侯、能人异士之时,竟不由得有了一种俯视之意,世间纷繁,尽在掌握。

    这一切的遐想都是因为眼前这一位曼舞虚空的少女而起,在此时的孔明心中,少女的天姿国色并未因额头的那一块胎记而略有逊色,在他的感觉里,倒正是因为这块胎记,反倒让他觉得这位少女更加真实,有血有rou,并不是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缥缈仙子。

    也许我可以握着她的小手,共同傲笑乱世,挥斥方遒,指点如画江山,共度如梦人生?

    也许我可以坐拥美人,锦绡帐里,相互怜惜,恩爱缠绵?

    也许那是来自天外的九天玄女,因为存在于永恒,所以才有如云白发暗示沧桑?所以才有额头大鹏,若飞若扬?

    也许我是隔世之轩辕,生逢乱世,有心无力,所以才有隔世的仙缘,授我以经天纬地、治国兴邦、甚至是儿女私情、房中之术?

    孔明遥望着空中那一位曼舞轻吟的少女,一时间浮想联翩,竟是有些痴了。

    恰在此时,突见空中的那位白发少女舞姿乍停,漫天的风声也突然间化为了满耳的鸟鸣。疾风凛冽,华美的落羽如漫天的雪花飘然落下,覆盖了所有。少女的眼神突然如丝线般缠向了孔明,若有实质。

    仿佛有一种瞬间的拉扯之力在孔明和少女之间突然产生,在孔明的感觉里,那位少女突然间变成了他手中丝线牵扯下的一只风筝,不过没等他开始收线,这只风筝却已经自顾自沿着丝线俯冲而来。

    倏然,四目对视。

    有多少情意蕴藉其中?有多少牵挂跨越了时空?这样的一次对视,似乎已经注定将是一生。

    琴音、剑舞,还有那幽幽怨怨、若丝若缕的箫声都在一瞬间完全消失,草堂上,孔明手捻酒杯,犹自眼神迷离,若有所思。

    一声咳嗽。

    孔明豁然梦醒。

    眼前桌椅犹在,杯盘依然,幽幽的酒香和茶香仍旧在鼻翼间缓缓流动着。对面,黄承彦父子面带微笑,各自手持酒杯,正在示意自己饮酒。而刚才弹琴舞剑的那两位小婢已经是杳然无踪,那一扇通往后园的小门也已经闭合,就像闭合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孔明心向往之的世界。

    琴音已杳,箫音亦无,若非面前几案上那一个直透而下的细窄剑孔犹自清晰可见,简直就让孔明觉得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痕的春梦。

    他悄悄伸出一只手在几案上轻轻抚摸,但觉一点残酒正透过剑孔缓缓滴落,溅湿了自己桌下的衣衫,他蓦地定下心来。

    这世间只要真的有这样一位奇女子存在,只要有他孔明存在,那么这必定是一场注定的姻缘,心有所钟,彼此终究无处可逃。

    不必问,不必说,这一切该来的,终究会来;那一切不属于自己的,终究不会得到。

    孔明微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三位同样睿智的男子各怀心事,六目对视,相顾哑然。

    一切皆是前定。

    仿佛什么事都已经做完,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做,但孔明知道,从今以后,会有一份牵挂留在这里,因为有一位女子,她正沉静地在时光的某一个段落里脉脉含情地凝视着自己,她在渴望着自己跨越藩篱的一个拥抱,而自己,也正在渴望着踏破那一带藩篱,迷失在一个刻骨温存的女子华羽般的温暖怀抱里。

    孔明推杯而起,向着黄承彦父子一拱手,仰天一笑,满含深意的眼神在那一扇通往后园的小门上稍一停留,随即哈哈一笑,说声‘叨扰’,回头便走。

    似乎这三位男子之间已经有了什么默契,平时的那些礼数此时都不再拘泥,黄承彦父子只是淡淡地道声‘不送’,并不挽留,也不曾出门相送,只是默默地看着孔明潇洒的背影走出草堂,走出小院,最后消失在门外竹林那一片化不开的凝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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