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浅井家少主浅井贤政的军师兼参谋远藤直经，最近这一个多月非常忧郁。 这份忧郁全部来自于自家少主贤政——现在已经是当主长政了——以及他带回来的那个神秘女武将·伊吹开耶。 首先，这样没有警戒心地把陌生人招进自己的城，而且自己家目前还正遭受外敌压迫，真亏的他还能这样轻信他人。 虽然直经也知道，正因为贤政有着这种纯真纯粹之处，才让心存良善之人无法去欺骗伤害他，可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良善之人。 也因此，远藤直经作为陪伴贤政长大的侧近，可说是十分不愿看到有人利用他的这份纯真善良。哪怕自从开耶来了之后，浅井在对六角家的对策上，确实从软弱的妥协变成了狡猾的反击也罢。 说到浅井与六角的恩怨情仇，那又要从浅井家前当主久政的父亲——亮政那一代开始说起了。 古代以来，近江大津便是政治、经济和文化高度发达的地区。应仁之乱时战争不绝，近江便成为了从京都逃出的亡命将军们的避难之地。 以此为背景，近江的经济发展一直以来都是相对比较稳定的。近江的市场、商会及行商人，是全国最多的，特别是著名的近江商人。也因此，控制近江是取得全日本的前提。 进入战国时代后，北近江的守护京极氏由于内部互相争夺家督之位，导致其麾下重臣浅井亮政的势力不断扩大，最终浅井氏在内乱之中取代了京极氏，一举成功下克上，制压了北近江。近江守护六角氏则控制了南近江。 自那之后，浅井亮政以小谷城为据点，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使得浅井之名崭露头角。而面对当年京极氏的强敌——南近江六角定赖时，亮政选择与越前朝仓家结为同盟，同抗强敌。 一时间，浅井家在亮政带领下，势力猛涨，丝毫不在六角之下。 说的简单点，近江浅井家，是从“下克上”之风盛行时，驱逐了北近江守护代京极氏开始出现的。因此自出现起，就与北近江残存的京极氏、南近江的六角氏苦战。 亮政是个有勇有谋之人，然而到了该选择继承人之时，他却犯了愁。 亮政本来有两子，一名高政，一名久政。 长男高政向来有着“刚强而富有智略”的美评，为浅井家臣所瞩望。但不幸在大永六年（1526年）十七岁时夭折。也因此，高政的弟弟，被称为“豪气却无才智的不肖子”的久政，就这么轻松地顶替了死去的哥哥，继承了家督的位置。 内政算是把好手的久政，在军事战阵之上的表现，简直凄惨得叫浅井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在久政的率领之下，浅井氏根本抵挡不住夙敌六角的攻势。最糟糕的是，久政在外交方面也丝毫没有才能。 最后，在亮政时代曾一度隆盛起来的浅井氏，到了久政手里，只得以半附庸的形式才能继续存在。 因为当主久政对外妥协懦弱的处理方法，浅井家内部开始发生矛盾，家臣里也出现了极其不满的声潮，甚至就连重臣海北、赤尾、矶野等人均生出了背叛的念头。 当时远藤直经的内心比现在还要忧郁，因为就算他把浅井家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贤政身上，可贤政毕竟还只是个才元服不久的少年。 而就在这时，贤政竟然带回个女武者，并且把她收入浅井家麾下，还让她做了勘定奉行1，当时浅井的家臣们，差点都要对这个少主不靠谱的行为绝望了。 然而，在那名女武者加入浅井家后一个月，被称为“尾张大傻瓜”的织田信长，以奇袭斩杀武力上洛的今川义元，以少胜多地赢得了桶狭间之战的胜利，其威名开始广为流传。 与此同时，像是受到了织田信长这一战的鼓舞一般，贤政也开始展开了对六角家的迅速行动。 为了下定对六角家开战的决心，贤政不仅把才定婚没多久、刚来到浅井家，准备与他完婚的平井氏遣回六角家的娘家，还立刻武力逼迫父亲久政退位隐居，自己继任了当主之位。 看上去很是雷厉风行不择手段，但直经再清楚明白不过了，自家这位殿尽管聪慧武勇，却是个容易心软、极念旧情的人。 恐怕要不是那位名叫伊吹开耶的女武将苦口婆心地说服了贤政，就算直经磨破了嘴皮子都没法说动贤政。这点也让直经很不舒服。 毕竟之前浅井的重臣们以及直经本人，不是没劝说过贤政推翻其父久政，由他自己取而代之，可贤政却以“如此行为天理不容”而拒绝了。 在伊吹开耶来到浅井家之后，贤政竟然立刻就破格提拔她为勘定奉行，随后遣送了平井氏回六角，而后趁着久政为此举将会得罪六角、给浅井招致灭族之祸而大发雷霆时，即刻武力逼迫久政退位让贤—— 虽然浅井的家臣们，都以为是自己的联名请愿和肺腑之言打动了贤政，使得他下定决心逆改君臣、登上当主之位，但只有贤政自己，还有他的心腹远藤直经知道，那全都是伊吹开耶的谋略和口才所致。 虽然在这两件事中，开耶的表现都可说是非常优秀，不仅负责带队将平井氏送回六角家，还安然地又带队撤回浅井家的居城小谷城而没有遭到追击。 之后又在贤政武力逼迫久政退位的事件中，劝阻了犹豫不决、两边为难的贤政，并且斥责了那些怂恿撺掇贤政弑父夺位、以绝后患的家臣，提议让久政隐居，以后在幕后为贤政出谋划策，依旧给予久政在浅井家一席之地和发言权，赢得了贤政更深的信赖和一部分家臣的赞许。 但直经就是没办法放下心里的隔阂，跟她好好相处——尽管他从第一次见这名女武将时起，就觉得对方很是面善。 说到当时遣送平井氏回六角家，尽管浅井的家臣们都赞同这个意见，但却没一个人愿意带队前去。 毕竟这样一个送死的任务，若是处理不得当，很有可能前脚把平井氏送回去，作为浅井使者的这人及随行人员就会被斩杀，而六角家后脚就会带兵直接打到小谷城来。 （这么危险又重大的任务，谁敢没头没脑的接受啊。）就连直经都想了半天，考虑了一阵子，才打算咬牙向贤政请求接下这个任务。 然而，还没等他张嘴，开耶就已经干脆利落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尽管大家谁都不看好她，但贤政却格外信任她。 也因此，虽说家臣们当中反对的声音不少，开耶还是带着一行十人，以及平井氏和她从六角家带来的人，向着六角家的居城出发了。 说实话，要成为前往敌营的军使，应具备很高的条件。 一、沉着冷静，必须有着很好的口才。 二、性格温和，必须是富有知识的人才。 三、谦虚礼貌，不能引起敌人的怒火，又不能失掉己方的尊严。 四、必须有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使对方屈服的才能。 按照当时去的人回来以后的形容，这个伊吹开耶符合全部的条件。她毫无疑问是个沉着冷静的人，又是贤政极其信任的对象，口才不错且不卑不亢，完全保住了浅井家的尊严。 在遣送平井氏这件事的处理上，简直没有比她处理得更好的人了。 面对惊诧于浅井竟然以女武将为军使的哗然及不屑，她面不改色地侃侃而谈，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甚至唬得六角家之后竟然一个多月都没有动静，给贤政逼迫久政退位让贤创造了时机，并且留出了充裕的战前准备时间。 ……虽然直经对她有点隔阂，但也很是看不惯家臣里那些得知了她的处理方法后，又马后炮地说什么“我们也完全可以做得到，只不过是被这样一个小丫头抢了先而已”的卑鄙家伙。 回想起迫使久政退位的那件事，就连直经也不禁要冒出一身的冷汗。 在开耶带队遣送平井氏回六角家的同时，贤政和直经也响应了浅井重臣们的呼吁，趁着久政沉迷于鹰狩和游山玩水而不在小谷城，即刻带领拥护贤政的浅井家臣们，进驻了小谷城的本丸，向城内百姓传达了贤政继位家督一事。 随后，几天内迅速掌控了小谷城及军事大权的贤政，派人向久政传达了遣送平井氏的决定，得闻此事的久政不知道贤政已经成为了浅井的新当主，立刻暴跳如雷地赶回小谷城，结果和他身边的五十名近侍全部被当场抓捕。 尽管贤政并不愿意轼父以绝后患，但在大多数激进派家臣们群情激昂的逼迫之下，连直经都不敢以一人之力反驳诸家臣的意见，只得和少数反对杀死前当主久政的稳健派闭上嘴保持沉默。 毕竟因为久政唯唯诺诺的对外策略，浅井家简直是屈辱不堪地过了十几年，连他们都觉得劝说贤政不杀久政这事，岂止是很没有底气，简直就是天理不容。 而就在这个当口，出使六角家后，匆忙赶回小谷城的那位刚上任勘定奉行的伊吹开耶赶回来了。 “怎么听诸位的口气，似乎这浅井的新当主不是贤政大人，而是在座力谏贤政大人弑父、成为背负天下骂名的不孝之人的你们呢？” 人未到声声先到，随后到的就是杀气。 直经当时看到这位不怕死的女武将迈进议事的大广间，真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至少她第一个提出了反对意见，给了贤政一个台阶下不说，之后其他激进派的家臣就算想发火，也只会冲着她去，而不是冲着贤政。 没有理会激进派家臣们“你这女人不过是妖言惑众”的难听骂声，她先是当众向贤政报告了出使六角的始末，以及六角家接下来将会有一个月到两个月按捺不动的结果，随后便不顾目瞪口呆的诸家臣，拔出双刀，站在了吓得瑟瑟发抖的前当主久政面前——将他护在了身后，与手持长刀的主君贤政及诸多兵士、家臣们对峙。 说实话，直经觉得他们用错了词。 要真是妖言惑众，他们这群激进派应该也被“妖言”迷惑了才对，还会在这叽叽歪歪让贤政头疼？ 事后直经总觉得，也许贤政本来就不想杀死父亲久政，尽管直经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这样推断。 毕竟贤政这人，虽然容易心软，但真固执起来，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彻底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恐怕就算是伊吹开耶都劝不动。 看着贤政惊愕的表情，开耶依旧无动于衷，只是将手中的两把长刀干脆利落地刺进地面，伸展双臂护住身后同样惊愕的久政，肃然扫视周边杀气腾腾地围上来的激进派家臣。 “贤政大人说过吧。您是为了守护近江的自然美景，为了成就不舍弃任何一个人的泰平之世。也对我说过，‘舍弃他人得到幸福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幸’。假如贤政大人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初衷，只想要步上最轻松简捷的霸道，成为像源赖朝2那般名垂千古的天下人的话，那么就请越过我的尸体，撕裂父子血浓于水的亲情，将久政大人斩杀于此吧。” 贤政垂下手，看着手中浅井家的家传长刀——浅井长光，随后苦笑了起来。 若是他真的在这里按照开耶所说去做，那么哪怕他真的成为了统一全日本的天下人，恐怕也不会快乐，更加不会满足。只会懊悔愧疚一辈子而已。 何况，在劝说他夺取家督之位的时候，她也早就说过，假如选择了斋藤义龙那种轼父篡位的狠辣手段，继而走上“宁愿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的霸道——那么他将不得不背负一生的罪孽感，永远抬不起头来，并且将来某一天，恐怕他也会被自己的儿子推翻。 就连驱逐了父亲信虎并与之决裂的武田信玄，哪怕的确是个优秀的当主，也被评价为“篡权夺位”的不孝之徒。更别提杀死有着“美浓蝮蛇”之称的父亲斋藤道三后，现任斋藤家当主斋藤义龙，已经可说是声名狼藉了。 “在这父子相残、手足相煎的乱世，当您做事不留余地之时，他人也不会为您留下丝毫生路。”当她冷然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贤政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做事永远不要做太绝，并且什么事都要适度——要适可而止。 从亲生父亲手中夺取家督之位，哪怕大义和人心都在贤政这边，但这种以下犯上的行为，在重视礼仪规矩的日本，已经足够被说闲话了。再像斋藤义龙那样对亲生父亲赶尽杀绝，那么简直就是作死的节奏。 恐怕贤政不被民众的吐沫星子淹死，也会被内心的罪恶感折磨一生。 与其赶尽杀绝，不如狠狠拿起，轻轻放下，给久政一条生路，同时也给自己一条生路，让外人都没有说他闲话的机会。 * * * * * 1勘定奉行：中世纪幕府及大名府中掌管出纳的官职。直江兼续的父亲就做过长尾家（上田庄）阪户城的勘定奉行。在大河剧《天地人》中，其主公长尾政景（上杉景胜的父亲，仙桃院-绫御前的丈夫）去世的时候，还能沉住气，镇定地工作并与部下一起数木炭和柴禾。 2源赖朝（みなもとのよりとも）（1147年5月9日－1199年2月9日），日本镰仓幕府首任征夷大将军，也是日本幕府制度的建立者。著名的“日本三大悲剧武将”（另两位是南北朝的楠木正成和战国时代的真田幸村）之一的源义经是源赖朝的同父异母弟。源赖朝在日本即将统一之际，放逐并诛杀了有战功的弟弟源义经，强化了对诸国守护和地头的支配，但也因此落下了一个残酷无情的恶名。 作者有话要说： 本回和下一回都是政治外交相关的一些内容，估计妹子们会不太想看，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写……←← 毕竟开耶这个女主不止是靠外表和武力在行走乱世，还靠她的外交手段、谋略计策和内政能力。也因此她其实最厉害的是嘴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