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京城
十六京城 那年春天,正是大试之期。【】星子想要进京赶考,却又怕箫尺来了见不到,正犹豫时,一日接到箫尺飞鸽传书。信上说既然星子要进京,他也另有要事,今春就暂不来了。星子颇觉失望,他本想这次箫尺若来,说不定便可打败他,任自己予取予求了。 星子启程上京,生财虎哥已是他的至交好友,便要陪他同去,星子也盼路上有人作伴,于是三人同行。第一日傍晚,刚进了文川县城城门,便有两名青衣人上前招呼,问:“来人是星子兄弟么”星子奇怪,自己并不认得他们,那两人一笑,低声道:“我家大哥早有吩咐,说是兄弟要进京去赶考,让我们沿途好生接待。”星子料想是箫尺预先安排好了,便随他们去。大哥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星子并不奇怪。 果然来人已在县城里最好的客栈定下了上房并一桌酒菜。星子用过饭,那两人将星子一行送回房中安置,又奉上一张银票,说是大哥预备下的盘缠。如此几日,星子一行每到一处,都自有专人接待,照顾得无微不至。星子既感激大哥关怀,亦暗自惊叹箫尺势力强大。遥想自己与大哥初次见面时,他还十分落魄,于荒野深山中东躲**,形同乞丐。十年经营,却已是今非昔比,他想完成的事,也该有点眉目了吧但愿自己此番进京,能对他亦有所助益。 星子长到十六岁,头一回离家远行,他平日里早将那些诗书经史集倒背如流,这次进京除了衣服文具,便只带了几本杂书。他到底是少年人心性,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又有伙伴同行,又有箫尺资助,更无后顾之忧,加之春光明媚时节,暖阳融融,陌上花开,莺飞蝶舞,三人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星子常年习文练武,倒难得有这般自在逍遥的日子。 沿途胜境,流连忘返,待三人抵达京城,已临近考试之期。离上京还有数里,远远就望见那城墙高逾十数丈,城上五色旌旗迎风招展,绚烂如云如霞,城楼巍峨入天,阳光洒在楼顶的琉璃瓦上,一片金光流淌,耀人眼目。生财禁不住惊叹道:“果然是天子之地,方有此宏伟气象。” 星子却不以为然,撇一撇嘴道:“这有什么稀奇全天下的钱都被他搜去了,再大几倍的城墙他也修得出来。” 进京赶考的举子,礼部都安排了食宿,箫尺也未预备让人来接。三人入城,见那街道宽阔,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各色店铺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们几个到底是深山里来的,哪见过如此繁华几乎以为是身在仙境,信步闲逛,不知所之。 待到天色如墨,华灯初上,才想起该去找地方住下,这时那还顾得去礼部报道沿着一条叫大业路的宽阔长街走了里许,见路边有一间二层小楼,门上挂着数盏大红灯笼,黑底烫金字的匾额“文星客栈”,十分气派。 三人都觉得这名头甚是吉利,便欲进去投宿。星子走在最前面,还未迈进客栈门槛,却被一名小二模样的人拦下,态度冷淡地道:“客官,对不住,我们这里住满了。”星子无法,只得悻悻退出,往前走了一段,又连问了两家客栈,都是一样的说法。星子郁闷,暗想恐怕这一条大业路的客栈都住满了,不如到别处问问。转身折回,从文星客栈对面经过时,却正见两个外地客商模样的人,背着大包小包,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跋涉而至。还未到客栈门口,那店小二却迎出门来,点头哈腰地将二人接了进去。 虎子大怒:“原来这家黑店是看人下菜碟的,待我们去砸了他”便要冲过街去。 星子却多了个心眼,拉住他道:“别急,刚才是我去的,恐怕有什么缘故。虎哥,生财哥,你们两个去试试,我在这里等你们。” 于是虎子和生财背了行李再去投店,这回却换了个小二,并未与二人打过照面,欢天喜地地接住二人。星子待他们进了客栈,又候了片刻,才慢慢踱过街去,刚到客栈门口,却又劈面撞上头一位小二,小二仍是伸手将星子挡住,语气颇为不耐:“客官” 星子指一指店堂中的虎子生财,打断他道:“我和他们是一起的。” 小二顿时尴尬地红了脸,只得退到一旁,放星子进去,却又追问了一句:“客官是从哪里来的可是中原人士” 星子顿时明白了蹊跷,又是因为自己眼睛的颜色,被当成了西域之人。星子不由心头来气,反问道:“怎么不是中原人士便不能住店了么哪里来的规矩难道西域就不是我朝治下的领土色目人就不是我朝的百姓”虎子生财亦抱着膀子围将上来,对小二怒目而视。 客栈老板本在楼上安顿别的客人,听见楼下吵闹争执,忙跑下楼来,见到星子,亦是一愣,随即满面堆笑道:“客官,实在是对不住,敝店眼下不便接待西域客人。” 虎子终于忍不住,怒骂道:“你瞎了狗眼,好生睁开眼看看,星子兄弟是上京赶考的举人,你们若不待见,明日我们便去官府评评理” “啊”客栈老板这才又把星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虽装束平常,但精华内敛,气质不俗,店家毕竟见过世面之人,知道来者定非常人,忙深深地一揖倒地,赔笑道:“原来是举人大人,小的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计小人过,小的这就去给几位客官安排上房。” 星子蹙紧眉头,愈发不解:“你们刚才是怎么回事” 老板慌张地朝四下看看,确定没有闲人旁听,方压低声音道:“客官,实不相瞒,是上面有话,近期西域色目有叛军滋事,为防jian细,京城各处客栈酒家都不得留宿西域人士。” 星子闻言颇觉荒唐,摇头哂笑道,“竟有这种做法,堂堂天朝上京,如此因噎废食jian细毕竟是少数,倘若是正常来往的西域客商或访亲探友的百姓,又该到何处栖身” 老板努一努嘴,双手一摊,挤出一丝苦笑:“这些事情小店没什么办法,小店自然不想得罪客人,但若得罪了上面,小店就别想开门了,也就只能如此。客官担待则个,不必多管闲事。”星子暗道,连我这样的无关之人,都会被牵连,又怎能算是闲事但知道与客栈老板多说无益,也就不再做声。三人要了一间上房安置,一夜无话。 次日,星子来不及领略京都繁华,即去礼部报道,第三日便匆忙应考,好在他万卷诗书皆藏腹中,临场一挥而就,早早便交了卷。出了考场,虎子生财已候了半日,一见星子,一人抓住他一只手,道:“我们今日已在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定好了酒席,先就给你庆祝,不然过几日放榜了,门前定会排起长龙,我们要想与星子老爷喝酒怕就难得很了。” 星子呵呵一笑:“又来取笑我了那有何难等殿试放榜后,不管别人,我们兄弟先去大醉三天”省试放榜后,中了贡士的士子才能参加最后的殿试,星子为蟾宫折桂而来,省试高中自未放在话下。 三人相携到了上京最有名的聚德楼。聚德楼是一座三层酒楼,朱门飞檐,颇具气象,酒家正门与皇宫前的午门遥遥相望,其间是一大片开阔地,铺以青色条砖,可容万人,是朝廷举行重大典礼或皇帝与民同乐所在。据说酒楼已有近百年历史,闻名遐迩,也有传言因酒楼生意兴隆,利润丰厚,近年来酒楼已暗中转归朝廷中某位大官所有。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皆是聚德楼的常客,因此店内装饰得富丽堂皇,就连器皿亦是非金即玉。 虎子生财先定了座位,伙计将三人引至楼上大堂入座。楼上大堂靠里是一排雅间,皆以镂空雕花檀香木屏风隔断,外面则是十来张乌木八仙桌,乌黑铮亮,墙上挂着几副名家的山水花鸟字画,此时已坐了数桌,皆是锦衣绣袍,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两相对照,星子三人的装束便显得寒碜土气了。 星子不以为意,拣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了,伙计递上菜单,星子略翻了翻,菜品图文并茂,但大都从未见过,递给生财虎子,更是不识,三人面面相觑。星子硬着头皮问:“贵店有什么最拿手的特色菜肴” 伙计笑一笑:“敝店的极品鲍鱼可是这京城的一绝” 星子吃过鲤鱼草鱼鲫鱼,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鲍鱼,想来应是不错,便道:“那就来一条鲍鱼吧”话音刚落,邻桌四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射了过来,伙计憋不住想笑,又觉失礼,忙以手掩口,呛得一阵咳嗽,直弯下腰去。星子茫然,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伙计半晌方扶着腰站起,忍笑道:“客官,鲍鱼不是论条的,是论只的,而且三位只要一只也太少了,我看客官三位,不如就来六只鲍鱼吧也取个六六大顺的彩头。” “那好吧”星子悻悻地道,邻座数人的目光落在身上,让星子如坐针毡,不敢再详加询问,胡乱另点了两个菜,要了一壶杏花村。伙计劝说下,星子又为每人要了一客“山珍鲍汁捞饭”。 少时菜肴上来,皆盛在白玉般的上好瓷盘中。星子一看,所谓的极品鲍鱼不过是红不红白不白圆圆的六块,这东西怎么能叫鱼呢星子纳闷,才明白刚才他们笑什么夹起一只,一口咬下,不软不硬不知其味,另一品是一碗粉丝似的东西,还有一碗莲子羹似的甜汤,这都是些什么啊这一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至于鲍汁捞饭,更只有小小一碟,一只饭团上覆了几片笋菇,淋了些粘稠的汤汁。三人的脸都拉的老长,他们自幼长在山村中,竹笋蘑菇便如白菜萝卜一般平常,早吃得厌了。星子大呼上当,心想,什么京城第一的酒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没有我娘做的东西好吃,看来今日只能饿一顿了。 虎子怕星子扫兴,一一斟满酒杯,高举起杯道:“今天我们先预祝星子兄弟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得”生财笑道,“虎子你什么时候说话也文绉绉的了” 虎子打了他一拳:“怎么瞧不起我没读书跟着星子兄弟这么多年,没吃过猪rou也见过猪走啊” 星子打起精神,笑道:“二位的情谊,星子不敢忘,无论星子日后富贵贫贱,咱们都是好兄弟”复敬了二人一杯。 酒过三巡,星子已微有醉意,倚着雕窗看那外面,春光正好,杨花如雪,烟柳如云,笼着远远的一角金碧辉煌,星子暗想,那便该是皇宫了吧能不能溜进去看看虚实复想到凭箫尺大哥的身手,都不敢以身犯险,自己恐怕更不成。罢了,还是一步步先去考试,再做计较。 星子正想得入神,突听楼下传来呼喝斥骂之声,一看却是一队卫兵押着一排犯人从聚德楼下经过,那些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服破破烂烂,赤着脚,手足都戴着粗重的手铐脚镣,步履蹒跚,行走艰难,卫兵们手持皮鞭,不住喝骂,鞭子时不时凌空挥下,招呼在那些犯人身上,惨呼声不绝于耳。星子见有个身量矮小的孩子,大约不足十岁,身上已是斑斑血痕,不由腾起一股怒气,暗中握紧了拳,这样小的孩子会犯了什么罪值得这样打他 这一幕显然也引起了其他客人的兴趣,纷纷从窗口探出脑袋观望。忽有人说:“这些都是色目的jian细,死有余辜”星子仔细一看,果然这些犯人大都高鼻深目,头发卷曲,原来这就是西域色目人了,星子却是头一回亲眼见到,复想起进京头一日投宿的遭遇,更是好奇,凝神聆听邻座谈话,却听另一人说:“蛮子不识好歹,个个都该杀了”头一人又道:“不但该杀,还该凌迟处死去年冬天,我去刑场看凌迟,那才叫解气第一刀就把那人的眼睛剜下来了,叫得那个惨啊,可还不得死,足足剐了三天三夜,三千多刀,受足零碎苦头,到最后几乎只剩了一个骨架” 星子听到这里,只觉背上的汗毛根根都直立起来,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恶心欲呕,忙摸出手巾,哇的一声,已将方才吃下去的极品鲍鱼尽数吐了出来,呛得一阵剧烈咳嗽。生财赶紧递过茶盏,星子喝了一口冷茶水,缓过气,侧头去看方才说话那人。那人背对着星子,从背影看约有三十岁上下年纪,一袭品蓝色银滚边直身锦袍,虽是春日天气,手中却不紧不慢摇着一柄白色的绢丝折扇,气度甚是儒雅。那人浑未察觉星子狠狠地瞪着他,仍在高谈阔论,大讲凌迟所见所闻,听众亦津津有味。星子抬头见虎子和生财都诧异地望着自己,摇摇头道:“我们走吧”便让伙计来结账。 哪知账单拿来,又吓了三人一跳,原来鲍鱼每只竟要十两银子其他的菜肴每份也是十两、二十两银子不等。一顿饭钱竟已足够村子里一户人家一辈子的生活了三人顿时傻了眼,半天没人吭气,生财虎子本想做东请客,此时更尴尬得无地自容。伙计终于变了脸色,嘴角一撇,显出十二分的不屑来,叉了腰道:“客官,你们可先去打探清楚,本店是家什么样的店各位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好酒好菜用足了,却不想好好生生地出去么” 人地生疏,星子不想惹事,咬咬牙强忍一口气,摸出一张银票来让伙计去银号兑了。好在箫尺给了星子不少资助,他们一路上也不曾大手大脚,应付这顿饭钱倒还绰绰有余。片刻后小二回来,将找补的碎银还给星子。星子再不想在聚德楼多待一刻,起身便蹭蹭下楼去。 一顿饭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不欢而散,三人皆憋了一肚子火,待走到百步开外,虎子回头,朝聚德楼啐了一口:“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等我们星子兄弟中了状元,拿金子砸死你” 星子忙打断他道:“就算我中了状元,也绝不会再踏进这聚德楼一步。”心道,随随便便一顿饭吃几百两银子,就算是有钱人又有几个能吃得起除非不是用自己的钱,这些达官贵人收刮来民脂民膏如此挥霍,难怪天下的人都挤着去当官,只图不劳而获,理直气壮地将别人东西据为己有。又想起方才席间盼着别人被凌迟的那名男子,看上去也应是知书达理之人,说出的话竟那般全无人性他那样幸灾乐祸,竟忘了那受凌迟之刑也和他一样的是人生父母养的么难道他没想过,若有一天他遭遇厄运时,别人也会这样看他大哥所谓的圣贤之书只教得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便是如此了。星子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繁华无限,为何这京城美如仙境,人心却如此不堪 星子心头不痛快,闷声不吭只管走路,不和同伴说话。他脚下越来越快,将虎子生财远远地抛在后面,只管穿街过巷,也不知东西南北。经过几条大街,信步转入一条小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