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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冤魂

    三十二冤魂

    星子静默等待,只看有没有人提出强拆民房毁人田地之事,从头到尾却听不到片言只语。【】星子暗暗叹口气,不要说别人,就是自己如今也没勇气当着皇帝的面提出质问,除了挨打受罚遍体鳞伤之外,不会有别的结果,哦,还有最坏的结果是丢了脑袋。这皇帝本身就是蛮不讲理,只喜欢听假话,和他多说又有什麽益处星子转头望向殿外,金色的晨曦映得远处的琉璃瓦流光溢彩,算来已有两日了,今天阿远的母亲和老乡们会进京告状么

    站了约有一个多时辰,总算挨到散朝,星子便去工部报道,与诸多同仁一一周旋寒暄问候。工部尚书知道他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不敢怠慢,令人抱出许多案卷来向他一一详尽交待,其中大半是与万国盛典相关的,但星子此时无法静下心来细看,隐隐总觉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近午时分,忽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鼓声,击鼓鸣冤星子噌地站起,果然听见如海潮般的喧哗声一浪一浪涌来。“有人在刑部大堂击鼓鸣冤”听见喊声,星子将手中的案卷一扔,忙跑了出去。

    上京告状,刑部喊冤可不是常见的事,待星子赶到刑部大堂,堂前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不但已有上千民众聚集围观,就是各部供职的官吏亦来了不少,纷纷交头接耳,猜测不已。星子忙分开众人挤了进去,到堂前一看,刑部尚书良大人已于堂上正襟危坐。堂下赫然放了一口简陋的薄木棺材,棺材盖没有钉上。棺材旁参差不齐跪了十几人,有老有少。星子一眼发现了严婆婆,颤巍巍地跪在最前面,两日前只是花白斑驳的头发如今已是全白,星子胸口一阵阵钝痛,眼中酸楚难当,忙侧过头去。

    良大人重重一拍惊堂木,两旁衙役齐作威武之声。良大人喝问:“堂下是何人喊冤”

    严婆婆颤抖着双手,吃力地举起一张状纸:“民妇严氏,为冤死的儿子阿远喊冤,求大人为民妇做主啊”严婆婆刚开口说了一句,已是泣不成声,于是堂上一片哭声。

    良大人不耐地皱了皱眉头,这些大胆刁民,刑部是想来就来的地方吗动不动就抬棺上告,寻衅滋事,若不好好打击其嚣张气焰,朝廷的威严何在厉声喝问:“你是哪里人氏你的儿子死在何处”

    严婆婆答道:“民妇是矢首县人,儿子正死在矢首县衙”

    良大人打断她,怒道:“既然是矢首县的事,为何不在矢首县告状竟敢越级上告,聚众擅闯京城刑部大堂,眼中还有没有国法”

    那严婆婆一生从未与官府打过交道,只因儿子突然惨死,实在接受不了,方在亲戚乡邻的陪同下,鼓起勇气到京城喊冤告状,而前日星子的话,如漆黑长夜中一盏明灯,心头正有了几分底气,忽听良大人声如霹雳,严婆婆吓得浑身一哆嗦:“民妇没没有”

    良大人又是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大胆刁民,要进刑部大堂告状,先得滚过钉板,来人,抬钉板”两名衙役抬来一副钉板,哐当一声掷在严婆婆面前,那钉板上密密地钉满了两寸来长的明晃晃的铁钉,寒意森然,观之令人色变。两旁衙役齐齐呼喝声中,严婆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抖得如风中的一片枯叶。

    “且慢”星子大喊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大堂。

    衙役手持棍棒来拦:“何人擅闯公堂”

    “我是工部侍郎星子,知悉案情,可为本案作证”星子高声道。

    这时良大人也已认出了星子,不由纳闷,他跑来做什么但亦知星子是新科钦定状元,虽是初入官场,但圣上对他恩宠有加,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挥挥手示意衙役退下,起身下堂迎接:“下官正在审理要案,不知大人莅临,有何指教”

    星子拱一拱手,学着官场礼节道:“下官失礼了,只是此案下官曾亲眼所见,特来做个证人,请大人准许。”

    良大人供职刑部已有十多年,听星子说法,已隐隐猜到他的用意,面上不动声色,一抬手,笑道:“大人请”星子随良大人上了堂,良大人令人抬过一张椅子,请星子在一旁坐下。星子见这堂上阵势,与上回在府尹衙门过堂依稀相似,只是自己的身份已从阶下囚变为了座上宾。复想,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刑部大堂之上,这良大人总不至于当堂枉法。

    堂下的严婆婆及诸位乡亲忽见多了一位官员,抬头时竟是星子正襟危坐于堂上,差点惊呼出声,原来这个蓝眼睛的小哥儿年纪轻轻,竟然是京城的大官了众人互相对视,不由喜形于色,便如在满天阴霾中见到了一线青天。星子忙将手指放在唇上,眨眨眼睛,示意噤声。良大人望了星子一眼,询问道:“适才大人说知道此案情形,还请告知。”

    “回大人,这件案子发生时下官便在现场,因事涉矢首县衙,若仍去县衙告状,无异于自投罗网,县官牵连其中,又怎能秉公而断因此下官曾建议,让苦主家属并众乡亲到京城上告,让刑部来主持公道。”星子直言不讳地道。

    “是大人你让他们来的”原来如此良大人闻言,脸色瞬息几变,要知道,撺掇民众越级告状向来是朝廷的大忌,若换了旁人,良大人已忍不住发作,但见星子神情有恃无恐,一时又拿不准这是不是皇帝的意思。

    “正是,”星子点头直承,起身走到阶下,亲手接过严婆婆手中的状纸,躬身双手递给良大人,“大人请先看一下状纸。”

    良大人犹豫一下,面色迟疑:“朝廷律法,若擅到京城刑部大堂告状,须滚钉板后方能递状纸。”

    星子呵呵一笑:“大人说得有理。不过这位苦主守寡多年,又新遭丧子之痛。朝廷律法不能废,不如下官来代替她滚钉板吧不知大人可否准许”

    星子说罢,便走到那钉板前,欲除去官服外袍。“这”星子此举无疑给良大人出了个极大的难题,星子大闹府尹衙门之事人尽皆知,祥大人的下场殷鉴不远,何况今日星子地位更非当时可比,良大人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让星子去滚钉板,咬咬牙,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星子大人这样说,是让下官无法自处了。这事先放一边,下官先看看状纸再说。”

    星子提出代严婆婆滚钉板,倒也不是虚托之词。严婆婆滚钉板,有性命之忧,而自己有内力护体,滚一下也不会受多重的伤,能为阿远申冤,自是值得。良大人既然不坚持,星子也就顺水推舟,行礼谢过,回到座上。严婆婆等人见良大人对星子竟如此客气,暗想这可真是找对了人,来对了地方,总算有出头的希望了。

    良大人接过状纸,耐住性子,草草看了一遍,原是状告矢首县衙非刑拷打,致人死命,又威逼证人作假之事。良大人看完,不解地白了星子一眼,这有多大的事不过一介草民,也值得工部侍郎大动干戈为他出头何况这还事涉万国盛典,如今盛典临近,不说是小小草民,就是三省六部,又谁敢不为之让道

    大堂之上,良大人不好明说,只不动声色地对星子道:“矢首县关于此事尚未上报,大人既然曾在现场目睹,有何高见”

    星子尽量以平静的口吻道:“下官当时正在苦主村中,曾粗略眼看过死者的伤势,虽下官不懂验伤之道,但亦觉不似自缢身亡。一则死者身上除脖颈的勒痕外,还有可致命的伤痕数处,似酷刑所致;二则县衙认定死者是自缢身亡,但若关在牢中,手足必会上了戒具,以防犯人自伤自杀,死者手无寸铁,又如何能打开桎梏自缢三则颈上的勒痕的方向与上吊致死的勒痕并不一致。这只是下官的疑惑。现今死者尸身已在这里,恳请大人令仵作重新验伤,以查明事实真相,惩处不法,昭雪冤屈。”

    “唔,”良大人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们且将死者棺材留在这里,本官将传仵作查验,另须调集矢首县此案的卷宗,今日暂且退堂,待查验完毕后,再行审理”

    堂下严婆婆及一众亲友,见星子不过几句话就令凶神恶煞的良大人改了口风,当真不同凡响心中自然将星子当成了天神下凡一般,既然有星子主持,那还有什么问题于是伏地磕头,涕泪纵横地谢恩,随后退出大堂。星子听见那外面议论纷纷,多是感激期待之语,不由默默叹息,官府打死了人,哪怕让凶手偿命,阿远都是不可能复活了,但只要肯给他们一个说法,百姓竟仍感动不已,真不知道他们是太过善良还是太过愚蠢。

    良大人果然令传仵作来验尸,星子与良大人仍是坐在堂上等候。忽然后堂急急冲来一人,对星子施礼道:“有宫里的公公来传来口谕,令星子大人即刻进宫见驾”

    星子蹙起眉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皇帝的消息来得到快一听到要进宫见驾,要和那个蛮不讲理胡作非为的皇帝打交道,星子就牙痛头痛浑身的伤口仿佛亦齐齐作痛,又累积了一肚子怨气,但明知山有虎,也须向虎山行,阿远之死虽是一介小民,但最终宿因亦在皇帝。他要来传我,也是此意吧哪怕凶多吉少,又何惧哉星子正了正衣冠,随那人去了,却没看到身后的良大人面上现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良大人知道缓兵之计已然奏效,至于后面怎样处理,却都和自己无关了。

    此时刚过了正午,星子来不及用午膳,急急随传谕的公公进了皇宫,直奔怀德堂,辰旦也饿着肚子正在等他。星子忍气吞声磕头行礼,辰旦不令他平身,将他晾在下面,随手翻看了一两本奏折,方抬头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为民请命的新科状元,工部侍郎,上任第一天就去了刑部大展身手”

    星子听他口气,知道今日之事又犯了皇帝的忌,认为自己多管闲事。但星子不愿吐违心之言,行违心之事,不软不硬地回道:“臣只是尽了本分而已,未有他想。”

    辰旦呵呵一笑,脸色却阴沉得可怕:“朕倒想过问过问,什么惊天大案能让朕的朝廷命官愿挺身而出去滚钉板”

    星子听皇帝逼问,自进京以来的一桩桩旧事涌上心头,暗想,你还来问我,若不是你的劳什子万国大典,玉娇jiejie怎会家破人亡阿远兄弟又怎会死不瞑目那凤凰台行宫,无限奢靡,是多少人命堆积,你倒还心安理得地责问我星子遂道:“臣愿为民伸冤,不知有何不当请陛下明示”

    “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辰旦面上阴霾更深,忍住一口气,今日是他入朝第一天,不愿即刻剑拔弩张:“好吧你说说你的理由”

    星子早恨不能当面质问皇帝,既然他问起,正好利用机会,据实相告:“前日臣曾去了一趟凤凰台行宫,领略了万国盛典的筹办进展,后偶遇一桩命案”便把那日目睹阿远之死的经过讲了一遍。末了,星子补上几句:“这些乡亲土地被夺,无以为生,人还被县衙白白打死了,焉能不唇亡齿寒大伙儿聚在一起来京城上告,正是希望朝廷还他们一个公道,这不正是朝廷收拾人心的良机么”言罢暗想,自己这已不吝是向皇帝求肯天恩了,算了,诚如大哥所言,权位如刀,可行善,可作恶,若能利用他来为民众做几件事也是好的。

    辰旦听星子讲完,微微有点吃惊,行宫须征用大量农田,国库曾批了数十万两银子以安抚乡民,但从星子禀报的情况来看,这些银子并未落到乡民手中,是让各级官吏层层贪污了。辰旦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也不指望下属官吏皆能清廉爱民,只要忠于皇帝忠于朝廷就行,但既然闹出事来了,还是得查一查的。

    辰旦的这种心思自然不会说与星子,比起各级官吏,星子更是罪魁祸首,若不是有他撑腰,那些草民怎么敢到京城来闹事辰旦火气上来,几乎又想传杖将星子痛打一顿,责他不识大局。却见他神情认真,若杖责他,他必然又不服,转念一想,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畏虎也是有的,待朝中过上一两年,这锐气自然就磨下去了,既然是他上任的第一天,暂放过他罢了,但不能不加以警告。辰旦遂道:“你既然是工部侍郎,当知道各司其职的基本道理。地方之事有郡县州府审理,京城之事有府尹审理,审理完毕,方可逐级上告。若朝廷官员都象你这般,教唆天下人拥到京城来告状,局面如何收拾”

    星子想一想,这确实有自己的不当之处,倒也心服,道:“臣思虑不周,请圣上恕罪。但此案并非常例,还望能法外开恩。此案的被告乃县上的一方官员,且县衙已做好了伪供,若苦主再去县衙,岂能有善果若到府郡一一去告,这种案子谁又会受理而县官有供词在手,要想翻案比登天更难,因此臣胆敢擅作主张,建议其抬棺上京。”

    辰旦听他认错轻描淡写,反振振有辞地为自己开脱辩护,心下不由恼怒,沉声道:“好个擅作主张你既在朝廷司职,岂能如此儿戏难道你认为滚钉板也是儿戏么”

    星子想到严婆婆呆滞的眼神与满头的白发,心头不由颤了下,一句话冲口而出:“臣知道,既然是臣让他们来的,若要滚钉板臣亦愿替之。”

    “你”辰旦怒极反笑,“哼,堂堂工部侍郎竟然要替贱民滚钉板,这就是朕亲笔圈选的新科状元”

    星子仍不识进退,一句顶着一句:“陛下,他们也是人,与臣一般,都是活生生有血有rou的人,人命关天,臣不能袖手旁观。”

    辰旦只觉头痛欲裂,若换了别人,凭他这样嚣张狂悖,早就拿下治罪,或打或杀,但星子是自己的独子,在没有别的子嗣可选之前,若杀了他岂不是自行绝后辰旦咬咬牙,暂换个话题:“好吧就算你肯滚钉板,你又如何能笃定,那人不是自缢而是死于非刑”

    星子见辰旦总算问到了案情,看来自己说的话他多少仍听进去了一些,只要这皇帝不是顽石便好。“臣虽不敢笃定死者是死于非刑,但此案有诸多绝大疑点,臣已告请刑部尚书良大人另派仵作验尸,还欲令矢首知县进京与证人对质。”

    召朝廷命官与草民当堂对质,亏你想得出来辰旦暗骂了一句,面上不动声色,已有了主意:“既然如此,召刑部尚书进宫。”

    辰旦不令星子平身,星子亦只好跪候。等了好一阵,良大人总算来了,磕头行礼,辰旦也不令他平身,开门见山问道:“矢首县的那件案子你查明了没有是不是自杀”

    星子心道,就我离开这么一会能查明么皇帝不是明知故问却听良大人沉声答道:“臣已令仵作重新验尸,查明死者确实是自缢身亡,与他人无关。”

    “什么”星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也顾不得皇帝在上,打断他道,“良大人,人命关天,你怎么能如此草率结论”

    “臣怎敢草率结论”良大人转头看了一眼跪在身旁的星子,对辰旦又磕了个头,“臣的结论或许与侍郎大人料想的不同,但臣选的是京城中最有经验的仵作,在刑部供职多年,曾经手上千命案,此案并不复杂,绝不会错”星子不会知道,方才辰旦令人传谕召见良大人时,就已经面授机宜,得了圣上暗示,良大人当然会一口咬定是自杀。

    “那死者满身的伤痕又如何解释他又如何能自己打开镣铐枷锁自缢身亡”星子几乎要跳将起来,眼中喷火,口气咄咄逼人。

    良大人不慌不忙地道:“仵作查验表明,犯人是在牢中捡到了一枚铁钉,用铁钉打开镣铐,然后用鞋带上吊的。而且,因为犯人是自杀身亡,死前并无痛苦,神情安详舒坦。”星子听罢,先是目瞪口呆,怔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良大人心头发毛,面色发黄,硬着头皮问:“大人何故发笑敢问有何指教”

    “呵呵,”星子气极而笑,“先不说一枚铁钉能不能打开镣铐,犯人穿的什么鞋子,鞋带也能用来上吊何况,那颈上的勒痕也非自缢得来。再说,犯人大费周章打开镣铐,就是为了寻死吗蝼蚁尚且贪生,他罪该至死若不至死,为何会自杀”星子敛了笑容,语气不善,“自杀还是被自杀莫名其妙地死了还说人死得舒坦,大人当天下的人都是傻瓜么”

    “放肆”辰旦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星子愤愤停下,转头瞪着辰旦。良大人暗中欢喜,这个星子不就是凭着一付脸蛋博得皇帝的宠爱,如今得意忘形,犯了皇帝的大忌,以后的日子怕不好过了。辰旦正色斥道:“狂妄之极难道只有你说的才是对的,别人的都算不得数你要人抬棺进京就抬棺进京,你要重行验尸便验尸,如今查出来仍是自杀,你还有什么狡辩”

    星子一口气憋在胸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略一偏头,见那窗外阳光灿烂,千万道明亮的金色日光照在银杏树青翠的树叶上,闪烁着点点宝石般的晶莹碎光,生机盎然,而怀德堂内却阴沉沉得如地下的暗室,那炫目的阳光一丝一毫也透不进来。莫名的寒意直涌上心头,星子只觉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胸中的一腔热血都被冻成了冰凌,不再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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