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毒泉
六十七毒泉 星子默默地叩首,捡了自己默写的定鼎录,缓缓地倒退着出了大帐。【】他本想求辰旦开恩赐些伤药,不上药的话明日鞍马劳顿,恐难支持,但此刻开口,怕只是火上浇油,自讨没趣。何况,自己万事都要求他恩典,他高兴时,施舍点儿怜爱;不悦时,还不是任他践踏如草芥尘埃 星子回到自己营帐。他出征时为防万一,也从忠孝府上带了些伤药,但此时却懒得去找。反正宫中府上一切东西都是皇上赐下的,自己这条命也是他的,他想怎样便怎样好了。后背鞭伤一阵阵尖锐的抽痛,痛得星子眼前发黑,脑袋发晕。星子的帐中没有床榻,而是在地上铺了厚实的毛毡。星子一头倒在毡垫上,沉沉睡去。 一身伤痛,星子睡得并不安稳,连做了两个噩梦,惊醒时已是一头冷汗。想起父皇要自己将那定鼎录再写十遍,强撑着坐起来,摸到火折子点燃烛火,于案前铺开纸笔,就着微弱的灯光,一笔一划重新抄录。沉重的甲胄摩擦伤口,痛得星子神思不宁。直到浅白的晨曦穿过营帐缝隙透进案前,星子尚未抄完一遍的三分之一。 星子无奈叹息,只觉要抄完这十遍遥遥无期,十五日星子摇摇头,我恐怕已时日无多,还要将时间浪费在如此无益之事上父皇难道真的认为,只要让我倒背如流,或是抄上个十遍八遍,我就会象那定鼎录所记的那样行事吗 这日大军开拔,星子骑马陪侍辰旦左右。昨夜挨了毒打,又几未成眠,星子却不敢流露半分痛苦神情。只是面上青白难看,不见血色。辰旦视若无睹,倒是子扬时不时看一眼星子,眼神中带了一丝丝的担忧。 星子白日里忍痛赶路,待到宿营,还得到辰旦的大帐中值班。星子寡言少语,辰旦吩咐他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到父皇斥责自己讨好卖乖,星子再不似往日服侍辰旦时那般欢欣灵动,只觉每一刻都是煎熬。终于等到辰旦安歇,星子摸黑回到自己帐中,忽发现黑黝黝的似有个人影晃荡。星子一惊:“谁” 耳边传来低低的笑语:“卑职惊扰殿下了” 听出是子扬,星子松了口气,点燃灯烛,果然又是子扬阴魂不散,闲闲地翘着腿,坐在毛毡子上,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只鸡腿。星子纳闷道:“大人半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子扬三下五除二鸡腿下肚,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唇,方嘻嘻一笑:“晚膳时,卑职背地里多要了两只鸡腿当作宵夜。卑职帐中人多,不好独享。因此冒昧暂借殿下营帐一用。本来想等殿下回来,你我一人分一只鸡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卑职腹中馋虫大动,只好却之不恭了。” 专门跑到我这里来啃鸡腿亏这子扬想得出来星子哭笑不得。他整日被伤痛困扰,胃口大减,食不知味。夜里还要挑灯抄书,更无情绪与子扬多说:“多谢大人好意,我并不饿。时辰不早,请大人回营安置吧” 听星子下了逐客令,子扬摸出汗巾,不慌不忙地抹了抹油腻腻的双手,弯弯唇角:“唉殿下果然架子忒大了。营中可不比忠孝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事事都有人伺候着。卑职既然借了殿下的营帐,说不得只好勉为其难一回。殿下的伤药呢” “啊”子扬绕来绕去,星子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他原来专门候在这里,等着给自己上药的。星子不由涨红了脸,“大人,多谢大人,我不敢有劳。” 子扬眉尖轻挑一挑:“真的不要么那卑职倒省事了。此去西突厥还要走上一个多月,反正受罪的不是卑职。”说完便往外走。 眼看子扬下一步就要跨出营帐,星子终于开口唤住:“大人请留步”他这两日没有上药,一个人动手十分不便亦是主因。可自己若要硬撑着不疗伤,这一路漫长难耐的痛苦折磨自不必说,父皇若知道了,说不定又认为是我是在玩苦rou计一念及此,星子心头又凉又苦。罢了,子扬既愿主动相助,我又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呢 子扬转身回来,接过星子递上的青瓷药瓶,帮他除了铠甲,铠甲下的白袍已是血迹斑斑。星子挨打后未及止血,马上颠簸,撕裂伤口,更是血流不止,染得外袍一团团殷红。子扬见状,暗自吸了口凉气,嘴里仍是笑道:“果然是殿下亲手做的鞭子,殿下想必是极享受这种滋味吧难怪连药都不想上了” 一句话说得星子面颊发烫。子扬明里暗里帮了星子不少忙,但这张嘴实在让星子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只伏在毛毡上,背对他埋着头装作没听到。 子扬上药的手法倒是娴熟利落,先小心翼翼为星子除去血衣,然后从怀中摸出早已准备下的烈酒棉布为星子清洗伤口。这样烧灼的痛苦星子每回上药都要经历一番,早不陌生,只咬紧牙关苦捱。子扬洗净伤口,上了金疮药,又用干净的白布简单包扎。星子去了白袍白甲,换了一身大内侍卫常穿的朱红色锦袍。 料理完毕,子扬笑问:“殿下觉得如何” 伤处没那么痛苦了,星子也有了开玩笑的力气,“大人手艺不错,待大人年纪大了,干不动侍卫,大可到太医院去混个差事。” “呵呵,”子扬捉狭一笑,“太医院就不必了。倘若等卑职老了,殿下还是这般三天两头和鞭子棍子之类打交道,说不得卑职还有用武之地。”说罢,不待星子反驳,拱一拱手,“殿下好生休息,卑职告退了。” 折腾了这半阵,又已过了午夜,听帐外已是万籁俱寂,星子却不敢入眠。挣扎起身,无可奈何地继续抄那定鼎录,直到天色发白,一日初始,重又踏上征程。 大军西行,地势愈来愈高,天气也愈来愈冷,马背上劲风凛冽,刮过脸庞如一下下的刀割。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星子白天忍痛赶路,晚上彻夜抄书,日夜不得休息,有时还要忍受毒发的折磨。加之在行军途中,饮食医疗均不比京城。那日的鞭伤只是止住了流血,稍有不慎,便会被撕裂,伤口愈合得甚慢。子扬则是每隔两三日,便到星子帐中为他换药。辰旦不过问星子的伤痛,星子虽然每日陪侍他身旁,却也没什么话讲。 西北苦寒之地,人烟渐渐稀少,但大军每到一处,仍有当地官民迎来送往,络绎不绝。星子发现,当地百姓每每见了自己,大都如圣塔山上的老者一般,把自己当成了异族,充满惊恐和仇恨。星子纳闷不解,欲详加询问时,百姓们往往避而不谈,或是含糊其辞,只说蛮夷之族,长相古怪,信神信鬼,有许多难以理解的怪癖;行为凶恶,善结帮抱团,若得罪一人,同族之人必蜂拥而至,但又说不上哪家哪户和蛮族曾有深仇大恨。前来劳军的百姓,皆对大军寄望甚高,只盼一鼓而下西突厥,杀光异族,开疆拓土,成就帝国万世伟业。 星子只因一双蓝眸屡屡被人误解,不由对众人口中的蛮族生出另有一番情愫。想起初进京时,曾在酒楼上望见许多色目人披枷带锁被驱策鞭打,受尽折磨,惨不堪言,其中不乏妇孺。难道那些妇女儿童也都是无恶不作的吃人恶魔吗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族之中,良莠不齐,有善良诚实之人,有作jian犯科之徒,难道这蛮族就特别地可恶可恨,必得除之灭之或者他们也是象我这般,因长相习俗让人生了误解,其实品性与中原之人大同小异,只是以讹传讹,久而久之,偏见便根深蒂固了。 十余日后,到了赤火国西北部。大军须横穿过一片沙漠,便进入原色目国国土,现在的色目领。辰旦当年率兵占领色目全境之后,名义上仍以阿木达为色目王,却留下数万大军屯垦戍边。待辰旦即位称帝,边疆巩固后,即撤了色目国国号,改为色目领,废了阿木达王位,只是让他做一个有名无实的领主。朝廷另派督军和监察,直接隶属辰旦,实际掌控色目领军政大权。 这片沙漠名为通古沙漠,虽不算广袤无涯,仍一眼望不到尽头。隆冬时节,连绵起伏的雄伟沙丘覆上了薄薄的一层洁白无暇的雪衣,远远望去,便如巨浪滔天的银色瀚海一般,绵绵不绝。军行其中,象是一串串的小蚂蚁成群结队在波涛中穿行,马蹄声声,踏雪破冰。星子从未到过沙漠,不禁被这壮观的景象所震撼。但这壮美之中却看不到一点儿生命的迹象,不见人烟,不闻驼铃,唯有狂风扑面,举步维艰,就连灿烂夺目的阳光照在身上也是寒意彻骨。 辰旦率军从清晨进入沙漠,行至黄昏,沙漠腹部的积雪渐渐稀少,唯余漫漫黄沙,沙尘扬起,前路一片茫茫。暮色四合之际,找到一处可供扎营的绿洲。绿洲是一片胡杨林,天寒地冻,胡杨林也只剩了一片光秃秃的树桠,如同一条条干枯的手臂伸向荒寒的天空。说是绿洲,没有一丁点绿意。辰旦的御营卫兵在此安营扎寨。而其余各路各营,要么在部将的带领下连夜赶路,要么就地在黄沙白雪之中露宿。 安营扎寨之后,绿洲附近却没有看到水源。混了黄沙的雪水即使融化后也不宜饮用,大军虽然带了饮水食物,但还要在沙漠里穿行两日,须得另觅水源。蒙铸因当年曾随辰旦远征西域,熟悉沙漠戈壁草原诸种地形,便亲自带领了一队侍卫亲兵打着火把,离营寻水。 一行人骑马往西走了好几里地,忽见昏暗夜色中,依稀有什么东西在苍白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近了才发现,竟是一道涓涓清泉从黄沙之中渗出,冲刷成一条沟渠,潺潺溪流在沙丘的低洼处汇成方圆数丈的一泓清潭。蒙铸策马奔近,举着火把一照,潭水清澈见底,潭底细沙粒粒可数。只是一眼泉水孤零零的,周围尽是沙土,没有绿草红花相衬,潭底亦不见游鱼嬉戏。 漫漫黄沙之中,一脚踏下去便是一个坑,无论人马,都比平地行走更耗气力。蒙铸并众侍卫于沙中跋涉了一整天,都是又累又乏。触目所及皆是荒凉大漠,风雪沙尘,突然看到这清新可爱的泉水,不由精神大振。众人欢呼一声,不待蒙铸命令,已跳下马冲到泉水边,围着碧潭掬水痛饮。 那泉水触手温润,并不似冬日河水湖水那般冰寒彻骨。喝足了水,侍卫们纷纷挽起袖子,洗脸洗手,尽消远征疲乏,又牵了马匹过来饮水。末了,再用牛皮带满满地装了百十袋清水,作为明日路上补给。 此时天色已全黑,蒙铸率众满载而归。哪知刚刚往回走了不远,忽然觉得腹中疼痛接着胯下的马儿也不安分起来,先是昂首向天,嘶声悲鸣,接着四蹄抽搐,状若疯癫,竟将马背上的骑手一个个尽数摔倒在地。侍卫们被摔在沙地上,爬不起来,只是捂着肚子满地打滚,惨叫连连。蒙铸亦痛得汗如雨下,暗叫声不好,定是那泉水有毒那碧潭旁边连草根也无半个,本就怪异,若是在人烟稠密处,必会严加防范,只因在荒漠之中,便失了警惕。很可能是敌人得知大军经过,必须水源,便在此投毒 好在很快另有一队御营亲兵来寻,见此情景,大惊失色,忙将中毒的一众侍卫用马匹抬回营地,并报于皇帝。辰旦闻报,倒还镇定,一面急令随军军医诊治,一面严令缉拿下毒之人。于是派出大批军士,深入大漠,地毯式搜寻方圆五十里的可疑之人。过了子夜,总算抓到了几个过路人,押解回营。 辰旦向来对军中事务看得极重,重要事情皆须他亲自过问,不假旁人。出了这等中毒的大事,受害的皆是身边亲信,自不能等闲待之,于是连夜亲审。
那几个人被绑着押进御营,但见四周刀剑林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如筛糠般地直抖。扑通几声纷纷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大王辰旦沉下脸,莫不是将朕当成土匪了旁边的亲兵踢了前面那人一脚:“狗眼瞎了吗见了圣上,乱叫什么” “圣上饶命圣上饶命”那些人也连头也不敢抬,胡乱改了口,又是一通鸡啄米似的磕头。 “够了”辰旦开口道,看这几人的服饰相貌皆是赤火国人士,面色稍和缓些,“你们都是何方人氏,寒冬腊月深更半夜,何事在此出没”那几人战战兢兢哆哆嗦嗦说了半阵,辰旦总算听明白了,其中三人是客商,另有一人是本地的向导。辰旦便先问那名本地的向导:“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一眼泉水” “泉水”那向导想了想,忽惊叫道,“圣上是说的那口断肠泉吗” “断肠泉”帐中之人都被这名字吓了一跳。辰旦眉峰紧蹙:“这泉水为何叫做断肠泉有何奇特之处” “回圣上,”那向导听辰旦这样问,猜到被抓来并不是自己犯了什么事,渐渐镇定下来,“这眼泉水是两年前突然从沙漠中冒出来的,泉水看着清澈干净,实际上有剧毒。喝下泉水后,五脏六腑会慢慢腐烂,极为痛苦,数日后就会不治而死。因此,我们本地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断肠泉,知道的人都远远地避开。” 辰旦闻言,不由有些懊悔,因为这通古沙漠不算甚大,且营中有熟悉方位道路的军士,故未请当地向导便贸然通过,未料到竟出了这么大的事辰旦忙又问道:“那这毒可有解法” 那向导摇摇头:“这个草民实在不知,草民也是听别人说起断肠泉,若是从这附近过,草民都不敢去看,更不曾尝试。” 辰旦令先将这几人押下去,营外又押来了一些四处抓来的行人或土著。辰旦仍是先传了本地人进来问。分别讯问了三五人,除了一人不知,另两人说起断肠泉都是大同小异,尤其强调这断肠泉并不在绿洲之中,周围寸草不生,潭中不见鱼虾。辰旦确信不是有人故意下毒,略略松了口气,但这些当地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不知解毒之法,又令辰旦大为头痛。此次中毒的十来名侍卫都是多年伴驾忠心耿耿的得力之人,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陆续不断有人被抓来,最后终于有个人供出,他去年曾不慎饮下断肠泉水,腹痛哭号之际,恰好遇到一位高人经过,赐予解药,救了他性命。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辰旦惊喜追问:“现在你还有那解药吗或者你知道那解药怎么制的么” “回陛下,”那人惶恐磕头,“草民当时痛得要死,病急乱投医,囫囵吞枣服下了解药,草民也不懂医理,完全不知道那是用什么做的。圣上可以去寻访那位高人,他就住在离此不到百里的大漠北部边缘的黄石山上。” “哦”辰旦身子前倾,目中精光闪过,“那高人是谁” 那人摇头道:“回陛下,草民只与那高人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高人的姓名。那高人擅长医道药理,只不过常年隐居,若有人去求医求药,都是高人派药童出面,神龙见首不见尾,草民凡夫俗子,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嗯。”辰旦又问了几句,得不到更多消息。虽不能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有几分可信,但既然有了解药的线索,必须得派人去查访,只是该让谁去呢 辰旦正迟疑未决,一直侍立辰旦身后的星子忽转到辰旦面前,屈膝跪下道:“臣愿即刻前往黄石山,查看虚实,求取解药。”星子今日未随蒙铸外出寻找水源,和子扬等侍卫留在御营守护辰旦,因此安然无恙。 星子近日来虽常伴身侧,但沉默寡言,辰旦几乎快忘了他的存在,闻他愿往,不由惊喜。现今身边侍卫大多中毒,剩下的侍卫既要护驾,又要照看蒙铸等伤员病患,难以腾出人手来。而若派将领带了大军前去,浩浩荡荡,往返百里,又不知来回多少时间,星子艺高胆大,尤胜过帐下侍卫,他肯主动请缨,自是最好不过。 方才星子听到黄石山上有精通医道药理的高人,却留了心。自己中了西域的怪毒许久,当时为救辰旦,为报箫尺,受伤中毒只当是天意,求仁得仁,不曾怨怼。但至爱亲人,星子终究割舍不下,尤其上回探望养母阿贞之后,星子悔意暗生。若游子一去不归,娘亲一生倚门苦候,不能报答养育之恩,九泉之下亦难心安。加之中毒后时常被其折磨,毒发一次比一次难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此处已接近西域,说不定那高人正好知道这怪毒来历,能想出办法来为自己解毒,岂非幸事何况,自己不喜战乱,不愿杀人,虽在军中,不谋一职,不献一策,平白惹父皇恼怒生气,今日既有能救人的良机,当仁不让该为父皇分忧,故此星子慨然请命。 辰旦面现一丝微笑:“丹儿,既然你愿走一趟,很好。你是否要人随从” 星子自然不愿让人得知中毒之事,忙推辞道:“臣一人去便好,不须旁人相随。救人如救火,臣快马加鞭,速去速回。” “好”辰旦赞道,“不过大漠荒僻,你人地生疏,情形不明,凡事多加小心。”解下腰间佩剑递给星子,“这是朕的随身佩剑,名为鸿戈,削金断玉,为朕屡立功勋,你且带着防身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