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O 葬礼
一一o葬礼 突厥国王的宝座以乳白色玉石精雕而成,镶嵌数百枚珍珠宝石,光华流转,富丽堂皇。【】星子高坐其上,伊兰和摩德陪侍左右。星子先听取战报,新月城一役之后,西突厥兵力损失惨重。国中本有五十万军队,如今只剩了二十余万。而赤火国攻克新月城后,乘胜追击,长驱直入,如今中路主力距安拉城只有二百多里了。 星子暗中盘算一番,赤火国大军有百万之多,就算久战多有伤亡不及补充,仍然众寡悬殊,形势殆危。安拉城附近无险可守,赤火国应是打算在此做最后之决战,一举歼灭突厥残部,以底定全国。 众人皆眼巴巴地望着星子,犹如望着怒海巨浪中的一叶方舟。星子却不急着下令,询问摩德:“我听说突厥男子历来擅长骑射,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如今国内还能动员多少兵力” 摩德面有难色:“大战初起时,便已在全国征兵,大半青壮族人皆已从军,加之如今大片国土沦陷敌手,就算大力动员,所能征募者最多十余万。” 十余万,加上现有的兵力也不过三十来万不说是杯水车薪,也是聊胜于无。星子不动声色:“征兵令已下了么” 摩德答道:“征兵令早已下了,所征士兵近日即可集结完毕。”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小王已派出使者向邻国求援,使者回报近日正在招募军队,只是不知何时方能抵达。” “好”星子道,“新兵不必汇集都城附近,暂时离安拉城以南百里驻扎,我自有安排。至于邻国的援军么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时帮不上忙。且先稳定战局,再候外援。” 安拉城为西突厥首都,毫无疑问是赤火国下一个全力进攻的目标。星子却不加强安拉城兵力布防,反让援军远离。众将皆不解其意,面面相觑,却又不敢有所异议。 此时一旁的伊兰忽开口道:“尊者,据奴婢所知,原色目国境内,一直有复国义军活动,近年来已成渐成气候,总共约有数万人之众,或可助我们一臂之力。” “哦”星子顿时来了兴趣,这倒是个出乎意外的好消息。他从前曾辰旦宫中御书房中当班一些时日,常看到边境多有sao动,此起彼伏,愈演愈烈。辰旦认为是西突厥于暗中支持,怀恨在心。大军远征欲扫平西突厥,也是为了清除后患。听伊兰之言,看来真有其事。“你与他们有联系么”星子想起伊兰的另一重身份是原色目的公主,也是色目王室唯一的后人,色目人意图复国,自然不会绕开她去。而从她种种言行看来,对色目境内的一切似乎了如指掌。 果然伊兰点头道:“奴婢与他们常有交通。如今尊者若有驱使,他们亦必会生死相从。”伊兰一介弱质女流,年纪轻轻,但处事沉稳果决,胸有城府,堪当大任,勇气胆识寻常男子亦难望其项背,星子不由对她颇生出几分钦佩之情。 星子暂放下伊兰这边,又问摩德道:“国中粮草武器是否充足能否支撑三个月” 摩德忙回道:“突厥人以游牧经商为业,历年来国中的粮草储备虽不算多,但颇有积财,开战之后,动用国库银两大量向邻国购买粮食,如今尚算充足,支撑三个月军需料无问题。倘若不够,还可以再买一些并借一些。” 粮草充足便好说,星子略略放下心。沉吟片刻,对殿中众人道:“赤火国必定会故技重施,再演新月城故事,行终极钓鱼战术。围困安拉城,以之为饵,诱使全国剩余兵力倾巢来救。然后伏而击之,聚而歼之,待我军损失殆尽,再攻破安拉城,则亡国之难,无可挽回。如今之计,我们可将计就计,反其道而行之。”众将皆瞪大了眼睛,等他下文。 星子淡淡一笑,胸有成竹:“安拉城为一国之都城,赤火国认为突厥必定不会放弃。但突厥起于游牧骑兵,长于奔袭突击,无须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我们可留少量兵力守城,吸引敌军主力来围攻。安拉城城高池深,料能抵挡一阵。主力则撤出城外,与新招募的军队相汇合。突厥擅长骑射,行动迅捷,可扬长避短,快速长途迂回,主动截击敌人之一部。”说到“敌人”这个词时,星子仍是呼吸一窒,心中疼痛难忍,犹如一根尖锐的长刺扎进了心头,扎得鲜血淋漓。 星子暗中咬牙,如今切不可再存杂念。“赤火国大军兵分三路,现今看来,左路实力较弱。而左路进军的地形复杂,正有利于我军狙击围歼。出其不意奔袭敌军,一旦成功,则敌军只剩余两路可包围安拉城,再无余力应付援军。我军则可一鼓作气,再回师城下,冲击其围城薄弱之处,与城内守军两相夹击,以解都城之围,以逆攻守之势”星子虽第一次为全军主帅,危难之中,却是从容不迫,指挥若定,殿中诸将多经百战,亦是叹服。 星子说罢,转向伊兰道:“色目境内的义军,不必与敌正面交手,可集中力量袭击敌军的粮草辎重。大军万里远征,粮草需求极大,即使从色目境内补给,亦有千里之遥。当初围困新月城,尚可勉强供应,现今长途西进,战线陡然拉长,后方兵力有限,难以以重兵沿途押送粮草,必有可趁之机。” 伊兰朗声应道:“是” 星子复对摩德道:“为此,安拉城外须得坚壁清野,方圆数十里以内的平民皆须尽快疏散,粮草牲畜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由国家出资购买,运入安拉城中充为军用,不可留下任何有助于敌军的物资。敌军劫掠不成,便只能靠千里以外的后方运输军需补给。运输线一旦不能维持,大军无粮,不战自乱” 摩德亦是满口应承:“是小王这就派人去办。” 星子沉静的目光在殿中诸将面上一一扫过,道:“最为关键的一环是守卫安拉城。我将亲率大军转战千里,迎击敌军。如今尚须得力之人固守安拉城,城中最多只能留下守军八万,敌军围城兵力或有近十倍之多。任务极为艰巨,但无论如何,也得坚守安拉城至少半个月,若能坚持更久则最好,则战局大有成算。不知哪位愿意担此重任” 星子话音方落,殿下将领们纷纷应诺,皆愿留下守城。更有两员将领争执甚烈,差点当众打了起来。星子对突厥将领知之甚少,见状难以决断,忙喝令二人住手,让诸将先行退下,欲与摩德商议后任命。 待众将退出,殿中只剩了星子、伊兰和摩德三人。“陛下”星子忽唤了一声。 摩德听他语气郑重,定有要事,忙起身应道:“小王在” 星子目光炯炯,直视着摩德:“陛下乃一国之主,为了迷惑敌人,安定军心,在下建议陛下亦留守安拉城中,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守卫都城,本是小王分内之责,自无异议,”摩德答道,却似乎有些言不由衷,“不过” 见摩德迟疑,星子心底冷哼了一声,颇为鄙夷不屑。方才他的属下部将,明知守城之艰,仍迎难而上,奋勇争先。而他身为国王,国家危急存亡之时,却如此贪生怕死若真是大军压境,他怕也和那天堂堡所见的阿木达一样,置族人性命福祉于不顾,屈膝投降,苟且残生了事。他当国王的不愿守卫江山,我这外人,又何必为他卧火抱冰,火中取粟 星子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不知陛下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摩德犹豫片刻,方道:“小王身为突厥国王,理当与全城军民同生共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是犬子杜拉的遗体尚未安葬,小王实不愿他死后再沦落敌手,灵魂不得安息。” 杜拉竟尚未下葬这倒是出乎星子的意料。他一直挂念着杜拉的身后之事,欲要到他灵前拜祭,一则近日巨变迭至,尚无暇顾及;二则曾听尼娜和伊兰提起,突厥人不是火葬就是天葬,多无坟茔墓地。哪知杜拉迄今尚未下葬 子午谷之战已过了大半年,杜拉灵柩归国也已多时,国王摩德仍不发丧是何道理星子一愣,旋即明白了,摩德痛失爱子,气愤难平,当初怕是一心想为杜拉复仇,慰他在天之灵,方再下葬。尔后仇人却摇身一变成了真神使者,变故突生,自然不及处理了。 星子也不点破,只道:“既然如此,我与杜拉殿下憾止一面之缘,但倾盖如故,愿为他主持葬礼,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星子愿为杜拉主持葬礼,既表明他对摩德不再怀恨在心,亦是杜拉身后可得的最大荣耀。摩德自是喜出望外,叩首谢恩。星子又与摩德商议安拉城守将人选,议了几人,各有长短,仍是踌躇难决。星子认为事关重大,待杜拉的葬礼后再召众将考校而定。 杜拉王子的葬礼即定在次日举行。清晨,王室送葬的队伍身着白帽白衣,一对对手持白幡,从皇宫出发,列队出城,星子仍是带着银色面具,骑马行在前列。百姓闻讯,多有相从者,不多时队伍已有千人之众,浩荡而行。出了西城门,行了数里,便来到王室的火葬之地。 旷野之中一座火葬台孤独矗立,方圆十丈,高约丈许,以白色石头砌成,无数白幡迎风招展,如一条条绝望而悲哀的手臂徒劳地伸向天空,衬得天地一片悲戚肃穆。俟送葬队伍抵达火葬台下,摩德先恭请星子登台,众人向星子行礼。 随后摩德命人开棺,杜拉的遗体存放于水晶棺中,历久而未腐。摩德亲手将杜拉遗体从棺木中抱出,放置于火葬台正中的金丝木架之上,然后以层层白布裹身。旁有两名僧侣手持法器,环绕遗体缓行,口中不住诵经。 摩德今日亦是一身素服,未戴皇冠,扎了一条白色的头巾。虎目含泪,神情悲怆,北风吹乱了他额前花白的头发。星子心中亦是恻然。忽一转念,他父子情深令人感动,倘若我不幸战死沙场,不知父皇会否因我而悲
一念及此,星子唯有苦笑。今日我将抵抗父皇大军,忤逆之极,若再死于他之前,岂不是更加罪不可赦这场大战乃突厥合族存亡之争,我志在必得,待战火平息,我当回到父皇身边,告知实情,向他请罪。父皇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宁可牺牲生命也要保护他,侍奉他。我并非要与他为敌,可他从此以后,他还能相信我么还能原谅我么星子一阵悲凉,但无论如何,我也将终我一生,不惜一切代价,以赎今日之过。 摩德料理完毕,退至一旁。杜拉生前深受民众爱戴,便有许多人列队上前,奉上五谷粮食、五彩布帛等物,堆满他遗体四周,祝愿他来世转生幸福安康。最后,伊兰手捧一束不知名的浅紫色小花,轻轻地放在杜拉的胸前,弥散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星子听她低语了一句:“这是你送我的紫色兰花,我种在天方殿里,花开了,很美的花朵,你看到了么” 伊兰的声音低若蚊鸣,又被面纱遮挡,若非星子内力已复,断断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旁人当然更无从得知。星子听伊兰言中情意款款,不由一愣,平日见她总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然神情,只当她事天敬神,早已泯灭了七情六欲,竟然还有这般温柔深情难道她钟情于杜拉王子星子忽想起她柔若无骨的纤手拉着自己攀登悬崖的情形,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复想,那杜拉因我而死,她真能若无其事而不怀恨在心么 星子正出神时,伊兰唤醒了他:“尊者,恭请尊者为亡者超度。”啊超度这该怎么做我可是一窍不通啊星子登时窘得手足无措。 伊兰轻声如耳语:“尊者请跟着奴婢诵经,奴婢念一句,尊者念一句即可。”言罢,伊兰请星子上前,自己则退到他身后。她低声念一句,星子则鹦鹉学舌般重复一句,全然不明其意。 星子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凝视杜拉的遗容,刚毅的面容平静安宁,宛然犹如生时。杜拉自尽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今日竟轮到自己为他送葬,世事变迁,难以逆料星子暗中祝祷:杜拉殿下,你我一见如故,我累你惨死,愧疚于心。不过,若我真是受命于天的真神使者,你临终前的愿望算是实现了,我必定鞠躬尽瘁,以不负你所托。愿你灵魂安息,早入天堂 祝祷毕,星子接过伊兰递上的圣水瓶。那是一只透明的水晶鹅颈瓶,瓶中盛着晶莹清亮的液体。星子均匀地将圣水洒在杜拉的遗体上,然后再接过燃烧的火把,点燃杜拉的遗体。顿时烈焰腾空而起,杜拉棱角分明的容颜渐渐被火光所吞噬,台下传来一片恸哭之声。 杜拉的矫健英姿犹在眼前,就这样归于尘土了么星子紧紧地抿着薄唇,却止不住眼中的酸痛,如今,我算是替他活下来了,他未尽之事将由我去完成,只望在天有灵保佑这片土地上的苍生烈火燃尽之后,杜拉的遗体已化为一团灰烬一缕青烟,随风四处飘散于冬日枯黄的草原上。 星子缓缓步下火葬台,思绪仍沉浸在悲伤之中,忽听得有人急切地唤道:“尊者尊者”转头一看,却是尼娜搀扶着云达跪候在路旁。星子忙快步走过去,欲将云达扶起:“云达将军,你伤势如何怎么今日出城来了” 云达却不愿起身,深深叩首道:“末将罪孽深重,是特来向尊者请罪的” 星子以为云达所指是抓捕自己一事,忙道:“当时的情形,并不是将军的过错。”看看左右尚无人紧随,压低声音对尼娜道:“你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勿要泄露,切切。”尼娜见星子戴着面具,明白他的用意,连忙应下。 云达拭泪道:“末将冒犯了尊者,已是罪莫大焉。但尊者宽宏大量不以为忤,反提醒我新月峡恐有埋伏。我虽稍有留意,却被敌军迷惑,未严加防范,以致招此惨败,连累袍泽,贻误战机,乃至置国家于危亡之中,末将罪该万死” 原来他是为此事而难过,此战之败就星子看来虽不算意外,但战局因此急转直下,难以收拾,星子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这时摩德已走了过来,听了云达此言,诧异莫名:“尊者曾提醒过他恐有埋伏”星子无奈点点头。摩德惊得张大了眼睛:“尊者” 星子被云达生擒囚禁,受尽折磨,竟然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不但不思报复,反曾出声警示云达。摩德震惊之余,感动惭愧,无以复加。想要说点什么,又怕被人听去,泄露了星子的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