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 哈桑
一一四哈桑 帐外传来阵阵喧哗,今日大捷解围,多数将士又尚未得知云达牺牲的消息,正在大肆庆祝,烹羊宰牛饱餐一顿是少不了的。【】但强敌仍在近旁,星子已事先下令不得饮酒,入夜后照例宵禁,严阵以待。虽已连打了两次胜仗,但星子明白,这只是扭转局势的第一步,后面的道路还很艰难漫长,一着不慎,仍然满盘皆输。 两次火中取栗,两次以少胜多,尊者临世,突厥必胜万千荣耀都将归于自己,可又有什么好欢喜的呢上次是杜拉,这次是云达,一为对手,一为战友,竟都因己而丧命,还不说象阿成那样的千千万万的普通士兵,背井离乡,流血死亡,悄无声息,就象一粒微小的尘埃湮灭于茫茫大海之中。星子心中疼痛难耐,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有多少尘埃,才能填平这和权力的海洋 星子不敢去想那始作俑者,扎营在十里之外的父皇,仅仅只有十里,那么近,如果登上城楼,或许就能望见苍天之下那明黄色的御帐,那血一般殷红的猎猎旌旗自己今生还能再取下这副面具,叫他一声父皇么有冰凉的液体滑过面颊,星子咬紧牙关,却止不住无声的抽泣。 天色已晚,大帐内笼罩着一团浓如墨汁的漆黑。星子只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突然,听得帐外有人高声叫道:“尊者尊者”语气甚是急迫。 难道是赤火军袭营星子忙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快步奔到帐外:“什么事” 来者是帐下的一员偏将:“尊者,哈桑哈桑将军喝醉了酒,正在痛打俘虏的敌军前锋兆忠,眼看快把人打死了” “啊”星子吃了一惊,兆忠好歹也曾当过自己的副将,虽说貌合神离,到底存了几分同袍之义,今日阴差阳错擒了他来,总不能让他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他人在哪里快给我带路” 哈桑此时正在城内的大牢里。今日擒了兆忠,因他身为敌军前锋,地位颇为重要,突厥人未将其关入俘虏营,而是直接送进了皇城的大牢中单独关押。哈桑与云达本是结义的兄弟,曾经并肩作战,共经生死,有过命的交情。听说云达死于兆忠的连环箭偷袭之下,哈桑忍耐不住,要了两坛烈酒来喝了,新仇旧恨齐涌上心头。醉醺醺地持了根马鞭,便去牢中提讯兆忠。他如今是尊者跟前的红人,剿杀赤火西路军立有大功,自然无人阻拦。 星子带着一队随从,忙忙进城,赶到大牢门口,狱卒听说尊者莅临,齐刷刷跪下恭迎。星子一扫,曾陪自己喝断头酒的那名狱卒也在其中,只是尊者亲临,他激动惶恐万分,如见神祗,连头也不敢抬,哪里会想到竟曾是他所看管的死囚 副将问明哈桑确实在里面,并有吩咐不许闲杂人等入内。星子便让狱卒们守在地牢之外,命随从手持火把在前面带路。走下狭长陡峭的台阶,星子再次踏进这幽暗阴森的地牢,忽明忽暗的火把犹如地狱之光,映照着周遭熟悉的景物。一股潮湿霉变的气息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曾几何时,自己正是被关押此处,受尽无数酷刑。星子一想起那铁链穿身再被吊起毒打的情形,仍不由打了个寒战,那样的痛楚怕是来生来世也忘不了星子深深吸气,强使自己镇定下来,一步步走进地牢深处。耳际传来一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听着甚是碜人。星子加快脚步循声而去。 惨叫声是从一间石屋里发出的,待得近了,星子发现正是自己呆过的那间铁笼子似的牢房,心头又是一跳。牢门大开,哈桑正背对着星子,手中拎着一条漆黑发亮的马鞭,一滴滴的鲜血恰如断线的珍珠,一点一滴从鞭稍滴落。 石牢当中吊着的正是兆忠,粗大的麻绳反绑了他的两条胳膊,绳索向后上方高高悬吊,拽着他双脚离地。的身体鞭痕交错密布,几乎已成了个血人,地上一团团的血渍泛着暗红的光泽。兆忠脑袋无力地耷拉着,披头散发,乱发遮住了他的面目,口中发出一阵阵含糊的惨叫声,渐渐越来越低,似乎已神智不明。 星子尚未及开口,哈桑又是狠狠的一鞭抽在兆忠的胸腹,似一道利刃划过,血珠子顿时从撕裂的伤口中涌了出来。“哈桑”星子厉声喝道。 哈桑闻声停滞了一下,慢吞吞地转过身来,脚下晃了几晃,似是站立不稳,发红的双眼定定地望着星子,半晌方认出了来人,口齿不清地道:“尊者”欲要跪下行礼,脚下一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星子看他的样子,显然醉得不轻,气不打一处来:“哈桑,我已下令,今日军中不得饮酒,你身为副帅,为何竟明知故犯” “我我我要为云达兄弟报仇”哈桑话方出口,竟双手掩面,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嚎啕大哭,声音便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林间嚎叫,回荡于阴森地牢中,让人心头阵阵发紧。哈桑泣不成声:“从前从前每次打了胜仗,我们兄弟总是要开坛痛饮,一醉方休。” 星子回想云达确实酒量甚豪,记得当时他与尼娜手足相认后,拉了自己饮酒,便曾有言,军中虽不宜醉酒,但就算犯禁,也要畅饮达旦。如果他今日健在,自己仍愿与他喝个痛快,可惜今朝有酒,却再不能醉了 星子心中难受,语气仍是严厉:“大敌当前,你竟醉酒违命,肆意妄为,军令岂容有违身为将领,罪加一等”径直吩咐身边的随从:“你们把哈桑将军送回去,好好给他醒醒酒”两名随从上前,半拖半扶地带走了哈桑。 星子这才吩咐将吊着的兆忠放下来,见他遍体血痕,气若游丝,伤势沉重,星子微微叹息一声,吩咐迅速去找个军医来给他治伤。星子戴了银色面具,又说的是突厥语,兆忠已被打得死去活来,自然认不出星子。 星子放心不下,留在牢房中等军医到来。军医来后,星子从怀里摸出一瓶莫不痴所赠的上好伤药,让军医为兆忠止血上药。待军医确认兆忠并无性命之忧,星子方才离去,临别又吩咐狱卒喂水喂食,不得虐待,吩咐军医每日按时前来,好生为他治伤。军医虽不解尊者为何对敌军的将领如此慈悲,却是不敢有违,恭恭敬敬地应下了。 星子重回营地,已近午夜时分。大帐中早备好了晚膳,星子刚坐下胡乱用了几口,便听得帐外哈桑求见。星子估计他酒已醒了,便让他进来。哈桑一进帐,便跪下叩首:“末将已照尊者的吩咐,在冰水里泡了半个时辰醒酒。”星子见他头发胡须都是湿漉漉的,无数细小的冰花泛着碎光,暗想,这般呵气成霜的寒冷天气,如此醒酒也够他受的了。 星子沉声道:“你知错了么” 哈桑面有惭色:“末将一时冲动,违抗军令,悔之莫及,特来领罚。” 星子知他是为云达之死伤心,不忍重罚,遂道:“今日之事,本当严肃军纪,以儆效尤,但眼下战事如火,正值军中用人之际,且念你初犯,自去领二十军棍便是。” “末将谢尊者宽宏大量”哈桑叩谢,语气由衷而诚恳。星子虽是疾言厉色,哈桑亦知他是饶了自己一遭。 星子听他称谢,忽想起以往每次父皇责罚,挨完了毒打还得忍着伤痛谢恩,那是自己最为痛恨的事之一,便又补上一句:“你领罚后,自行回帐休息,不必再来谢恩了。” 哈桑领命出帐,星子没什么胃口,命人撤去膳席,草草和衣睡了。第二日一早,国王摩德便运了许多劳军之物,亲来探营。星子陪着他视察全军,犒赏了有功将士,复商议云达的后事。摩德拟追赠云达为一等公爵,而非常时期,丧事从简,即于当日举行火葬。 星子简要地讲述了云达和尼娜的身世,以及云达临终前的遗愿。摩德听了,亦是深受感动,叹息良久,道:“尼娜身世多舛,幸蒙有尊者救助。云达于国有功,膝下又无子嗣,只有尼娜一个亲人,如今他既已殉国,小王愿收尼娜为义女,封她为突厥的公主。”
摩德的安排倒是出乎星子的预料,但认了国王为义父,对尼娜总是有利无弊。“如此甚好,那就多谢陛下了。”星子点点头道。转念一想,云达虽说只求自己照顾尼娜,不求名分,星子却不想委屈了尼娜,摩德愿意封她为公主,我以后娶她,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门当户对星子骤然一寒,我是赤火国的皇子,娶突厥的公主,算是门当户对吗父皇本就因尼娜之事而耿耿于怀,再加上我相帮西突厥与他为敌,可以想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赞同此事,就算我能解了毒,带尼娜回国,父皇也必定雷霆震怒,恐怕我不但不能照顾尼娜一生,要想护得她周全都是不易。那我该怎么办就如李陵当年那样,留在异域,易服改语,和尼娜一起生儿育女,彻底变成个胡人,把父皇养母故土家国都抛诸脑后么唉罢了,我能活多久还说不准呢,多想也是无益,万一毒发不治,有摩德照顾她,我也可稍稍安心 星子深深的担忧无法说与人知。摩德见星子赞同,便命人传了尼娜来,告知此事。尼娜领旨谢恩,向摩德行了家礼,改口称为父王。摩德欲要她进宫去住,尼娜自然不愿,婉言相拒。 这时伊兰与天方殿一众也赶到了。星子虽知即使她们昼夜兼程,昨日也未必能及时抵达,就算医官在场,也未必能救下云达,但乍见伊兰,语气中仍有几分不满:“我不是派人传令速来么为何现在才到” 伊兰瞄了尼娜一眼,垂首禀道:“尊者恕罪,昨日一早奴婢正欲出发时,却发现尼娜不见了,怕她出了什么意外,奴婢四处派人寻找,未得她下落,不敢上路。直到尊者派人传讯,奴婢方知她先行走了,这才匆匆兼程赶来。因此耽误了时辰,今日方到,恳请尊者谅解。”她这样说,星子便不好再多言,一旁的尼娜也低下了头,暗中自责不已。 云达的葬礼便在中军大帐之前举行,来不及搭火葬台,只是放置了一张长案。仍是由星子主持葬礼。葬礼尚未开始,哈桑却从人群中冲出来道:“尊者既已擒获了杀害云达将军的凶手,何不以其项上人头献祭,以告慰云达将军的在天之灵”哈桑此语一出,顿时群情激奋万众响应,皆齐声要求杀兆忠以祭云达。 星子为一时之策,擒了兆忠,本打算日后放他归国。昨日哈桑醉酒之下毒打兆忠,星子只责他醉酒之过,对兆忠的处置尚无法明言,今日这般情形下,星子也只能暂时以一己之威压下众怒:“兆忠乃敌军先锋,我留着他的性命另有用处,不可小不忍而乱大谋。”尊者有令,将士们便偃旗息鼓,不再异议。 云达的遗体裹了白布,静静地躺在长案上,神情安详,嘴角似乎仍噙了一丝微笑。星子命人覆上一面黑底金边的丛林狮子旗,以记他殉国之忠,念他素喜饮酒,又端来一坛烈酒,斟满大碗,敬天沥地。星子仍是跟着伊兰鹦鹉学舌,念了一段不知所云的祷词,再亲手点燃葬礼之火。国王并全军将士列队肃立,皆低头默哀祈祷。烈焰腾起,云达的遗体化为了袅袅白灰淡淡轻烟,散入青天长空,了无痕迹。嗣后,军中又遵例火葬了昨日激战中牺牲的西突厥官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