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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梦魇

    一四五梦魇

    星子眼中如水的光芒渐渐黯淡,缓缓垂下头去,许久不做声,辰旦亦坐在榻上直喘气。【】:7777772e766f6474772e636f6d半晌,星子俯首及地,动作郑重而庄严:“罪臣冒犯陛下,实乃万死之罪。”已是改了称呼。罪臣从出生那一刻,我就带了无尽的罪孽,兜兜转转,永远无法解脱

    辰旦瞪着匍匐脚下的星子,听他口中吐出“罪臣”二字,呼出一口气,竭力维持着王者威仪:“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罪臣已下令,让天堂堡中的赤火守军以及色目领各处的驻军全数撤退,与大军汇合后撤退回国。料想鲲鹏已在遵命行动了。”星子仍是从容不迫地答道。

    辰旦顿了顿,开口问道:“你说吧这是谁的主使,西突厥和色目的叛贼给了你多少好处”

    在罪己诏之后,下令撤军的消息已算不得什么了。辰旦语气不屑,心里却莫名地不相信,星子竟会被夷人收买而背叛。朕曾花费了多少心思,用尽了多少手段,甚至以皇位相诱,都不能让他倾心效忠俯首帖耳,那些叛贼与他素不相识,难道以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法迷住了他

    果然,星子毫不迟疑地否认道:“罪臣并未受谁的主使,这是罪臣的使命,也是罪臣所能想到的代价最小的停战休兵之策。”

    “既是使命,怎会无人指使”辰旦嘴角一撇,冷哼了一声。

    “就算有人指使,也仅是上天的指使”星子声音不卑不亢,更透出几分虔诚肃穆之意。略略迟疑一下,还是下定了决心,事到如今,不如竹筒倒豆子,干干脆脆全数招供。从怀中摸出那只厚厚的白色信封,想了想,又加上那副银丝面具,将之覆盖于信封之上,双手递呈辰旦。“罪臣罪臣欺骗了陛下,罪臣是便是西突厥的真神使者,也即突厥全军的主帅,两军交战媾和,一应事宜,皆是罪臣一手所为事情的经过,罪臣已写了一封详尽的奏折,恭请陛下一阅。”

    辰旦一看见那银丝面具,顿时如遭雷击,耳中震得嗡嗡作响,辨不出东西南北几个月来追魂夺命挥之不去的梦魇,竟会出现在星子手上星子说了些什么已化为一片轰鸣,辰旦只隐约听见“真神使者”四个字,他他竟然是真神使者

    星子即是突厥军中那装神弄鬼的“妖人”就是他凭一己之力,将一场大战搅了个天翻地覆,让朕本唾手可得的胜利灰飞烟灭,把赤火国万里远征的百万大军迫到山穷水尽,无路可退这一认知便如天外飞来的陨石,势如万钧般击中了辰旦的大脑,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似有一道刺眼的红色血光闪过,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什么都想不起,辰旦脑中一片空白,面色青白,身子晃了几晃,眼睛一闭,便向后倒去。

    星子本横下心做慷慨之状,反正也不能再瞒着父皇了,照计划递上事先写好的长信。哪知辰旦连信封都未接过,一看到银丝面具便昏了过去。这下倒是星子着了慌:“父皇”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星子一出口才发觉又违背了辰旦的严令,心中颇为懊悔。伸手去探辰旦鼻息,呼吸急促,摸摸他胸口,心跳亦是紊乱,周身冷汗渗透。星子虽不懂医道,也知他是惊吓震怒而致昏厥。遂盘膝而坐,以掌心抵住辰旦前胸,缓缓度了一股真气进去,护住他心脉。

    半晌,辰旦呼吸渐趋平稳,星子扶他平躺榻上,小心地为他盖上锦衾,放下幔帐。拾起免死金牌,无奈地摇摇头,如此滔天大罪,要父皇饶了我,岂止是白日做梦也罢,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尽量让父皇能接受自己,哪怕是权宜之计,哪怕不能再以父子的名义。

    浓黑的夜色已渐渐消退,灰白色的曙光穿透御帐,重帷罗帐浸润着一片温玉般的光泽。时辰不早,父皇的身体要紧,须做些安排。星子摸出莫不痴赐下的一瓶白色药膏,挖了少许涂在肿胀的面颊,膏药凉凉滑滑,甚是舒服。星子轻揉片刻,那一道道红肿的指印已消失无踪。暗叹一声,倒是师父想得周到。

    星子起身出帐,镇定自若地吩咐侍卫传谕大将昕宇,圣上龙体欠安,全军暂就地驻扎,何时开拔,再候通知。侍卫夜半虽闻帐内偶有争执之声,但听不分明,皇帝不豫,谁又会去多加打听,引火烧身皆诺诺而应。

    星子又命厨下准备好早膳和茶水送来。料理毕,星子返身进帐,见那厚厚的信封不知何时已滑落榻前,信封并未封口,一叠折好的信纸露出了半截。星子拾起信封,想了想,复压在辰旦枕下。银丝面具亦跌落床头,星子将其揣入怀中。鎏金铜炉中的炭火已将熄灭,清晨霜冷露重,寒意袭人,星子便加了几块银丝炭,重新拢起炉火,为帐内聚集一点暖意。

    辰旦再度陷入昏睡之中,奇怪的梦境层出不穷。似骑着一匹白马,奔驰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茫茫荒野上。无数的人于马后围捕追杀,男女老幼,形状各异,有的着身体,有的没了脑袋,有的断了臂膀,有的肚破肠穿,双眼凸出,鲜血淋漓这些人张牙舞爪地嘶喊着猛扑过来,却听不清喊着什么,也看不清长的什么样貌,只是乱哄哄紧追不舍。

    辰旦奋力鞭策胯下坐骑,白马四蹄腾空,似在全速奔跑,两旁景物却又纹丝不动。眼看追兵越来越近,辰旦心急火燎,无计可施。突然,马儿向前一扑,将辰旦猛地摔下马来。辰旦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动弹不得,正在此时,一柄两尺来长的短剑闪耀着冥殿鬼火般幽暗的光芒,无声无息中已刺到眼前

    辰旦眼睁睁看着那道剑光逼近,心中惊惧万分,欲要呼救,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欲要躲避,手足却俱酸软无力。依稀见那刺客蒙了一层鹅黄色的面纱,身形婀娜,竟是个姿态曼妙的年轻女子。“我命休矣”辰旦悲叹。“父皇”星子突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大叫一声,一把将辰旦扑倒,以血rou之躯挡住了短剑

    辰旦转过身来,那刺客瞬间已消失不见。辰旦去看星子,那张脸却变成了阿曼特,一双如苍天大海般深邃的蓝眸静静地凝望着辰旦,不见悲喜恩仇。辰旦被他看得心惊胆战,正待说些什么,突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日色昏暗,犹如漆漆黑夜突然来临,一颗硕大的血色流星如利箭刺破苍穹,隐没于天际

    “不”辰旦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嗓子似被人堵住了,窒息般透不过气。猛地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清澈蓝眸,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星子”辰旦疑惑地唤了一声,弄不清是真是幻,一时想不起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心有余悸,说不出的烦闷难受。

    星子正跪候在榻前,见辰旦醒来,忙道:“罪臣在此。”递上一盏热茶,“陛下请先喝口水,压压惊。”

    辰旦接过白玉茶盏,本能地连饮了数口。浓淡温度都是恰好,辰旦忽觉得眼前情形似曾相识,那是在御书房怀德堂,他彻夜不眠,守候榻前,每次醒来时便有玉盏热茶送上他一直都守在朕身边么不,好像有什么不对辰旦望向四周,天色已大亮,明晃晃的日色透过厚重的帐幕,如透明的刀锋,泛着一层层耀眼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辰旦渐渐想起了昏厥之前的诸般情事,啊他曾给朕下药,朕竟然还敢喝他递上的茶水,朕朕昏了头找死吗

    盏中的水已喝下大半,此时要后悔也来不及,“砰”的一下,辰旦重重地将杯盏往榻前的小几上一顿,水花溅起,洒了星子一身。星子猜到辰旦的心思,忙拿起茶杯喝了几口,苦笑一下,叩首道:“罪臣僭越了。陛下,这水中绝没有放任何别的东西。罪臣再不敢做那样的事了。”

    辰旦怒火难平,见星子此时仍规规矩矩跪在榻前,暗想,他犯下了滔天罪孽,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惫懒样子,朕与他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益他若要害朕的性命,倒是有无数机会,不必再于饮水食物中下毒。他叛君叛国,叛了个彻底,却又口口声声认罪求恕。他不杀朕,定是有更大的图谋,朕须得千万小心应付,莫要再被他骗了。

    辰旦到底曾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很快冷静下来。眼角忽瞥见玉枕下压着的那厚厚的信封,便撑着坐起身,拿过信封,抽出信笺,仔细地读了起来。他心中有了准备,不象方才那般惊慌失措,只是时而手指微微颤抖,泄露了些许内心的情绪。星子则垂眸跪侍,犹如等候宣判的囚徒。

    星子于信中从那次被莫不痴带走讲起,到新月城探营,倒与星子前几日救驾后初见时所言大同小异。后面则谈到了进入突厥寻求解药,误入突厥军中,不幸被生擒后押往安拉城,差点被处死,后机缘巧合,被突厥人当成了真神使者,并赴天门山开示神谕。星子因感念突厥色目深受战乱侵略之苦,不忍见生灵涂炭,终决心助其一臂之力。

    星子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可能得到父皇的谅解,而“野鸽子”“自由的灵魂”之类,更非父皇所能理解,因此并未详述一己苦衷。此外,星子有意无意尽量避开了与伊兰、尼娜相关的事情,也未告诉辰旦自己已成为色目之主。

    不多时,辰旦已看完了长信,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后,辰旦陷入了沉思。不管星子所言有几分可信,他是所谓的“真神使者”,已是确凿无疑呵呵,朕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本早就发现了诸多蛛丝马迹,本早就起了怀疑,朕却宁愿相信他绝不会与朕为敌真是被鬼迷了心窍原来奇袭左路军,解围安拉城,力擒先锋兆忠,夜闯赤火营,留下血书警告,乃至让朕夜夜四面楚歌,扰乱朕的军心,件件桩桩都是他一手所为他还敢三番五次地修书来威胁朕侮辱朕想起随白羽飞入阵中流传甚广的“告赤火国全体将士书”,辰旦胸口一阵阵闷痛而此后他矫诏议和,放人撤军就更是顺理成章不在话下了

    什么天命神谕,辰旦自是嗤之以鼻全然不信,拿这些妖道来唬人朕还是堂堂正正的天子呢这天下本无主,谁打下了江山谁就坐江山,谁坐了江山谁就是受命于天,成王败寇才是永恒的天道

    然而,辰旦愤怒之外,却更有难言的恐惧挥之不去。安拉城下所见的一幕历历在目,金甲映日,蓝剑烁辉,一袭黑衣徒步登城如履平地,纵横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那如流星赶月般飞箭追魂直取主帅头颅今日回想,依然如万丈波涛汹涌澎湃,惊心动魄

    辰旦下意识抬头瞄一眼星子,见他一直安安静静地跪在面前,双手垂在身侧,微低了蓝眸,长而卷曲的睫毛轻轻扑闪着,一副全然无辜无害的待罪羔羊的模样。他这种乖巧顺从的样子,蒙蔽了朕多久朕该早除了他这祸患朕千辛万苦得来这皇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从不曾轻信于人,却被他骗得团团转。上一回他中毒不报,以死相挟,这一回更公然叛国,与朕为敌。而现今所谓坦白自首的举动,又是所为何来他还想朕原谅他,留下他的性命是要挟天子以令天下吗

    辰旦明白,星子虽然近在身前,触手可及,以他的身手,朕却没有把握能将他一举捉住处治,他若铤而走险,反是棘手,辰旦不敢冒险。回想上回他夜袭中军营,留下三具无头尸体并一封血书,更是背脊一阵阵发凉。

    犹记当初他勾结箫尺叛出京城,朕派了大队人马将他从太贺山临海村押回京审讯,他即趁机挟持了刑部的良大人。后来朕赶到石牢,只凭片言只语,他却甘心束手被擒,朕以为他是被朕的天威所摄,但如今辰旦已没有了当时的自信,思索半阵,仍想不出万无一失的良策。不得不承认,自己遇到了生平的头号劲敌,可恨朕坐拥百万雄师,此时竟无用武之地,一帮大内侍卫也俱是些不中用的酒囊饭袋谁能为朕清君侧待朕觅得高人,就将他们全数削职降俸、扫地出门,但眼下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对了,当时是因他有养母乡亲被扣在朕手中,方能俯首帖耳。现今他养母阿贞虽已死了,他却不知道,朕仍可利用之。如漆黑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心间,辰旦有了个计较。

    辰旦徐徐放下那封信,一直垂首跪候的星子却抬起头来,蓝眸中仍有点点泪光,声音里带了哀肯之意:“陛下既已看完了罪臣的奏折,还请陛下即刻毁去,万勿令旁人知晓。”

    “为何”辰旦冷笑一声,“你是想消灭罪证么”

    辰旦话方出口,忽回过神来,朕败给突厥也就罢了,世上本无常胜之军,最多军事外政让人诟病而已。但如果让旁人知道,是朕恩宠无限力排众议亲封的“义子”,摇身一变当上了突厥的真神使者战场上与朕为敌,步步相逼,朕拿他无可奈何,屡战屡败,机关算尽仍是频频受制,不得不仓皇撤退,狼狈逃跑朕却丝毫未看出他的真面目,他摇身一变回营后仍能深得朕的信任,在赤火军中亦为所欲为,甚至能借朕之名,投降议和

    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不吝于昭告天下,朕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不但十足十地昏庸无能,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傻子,被一个黄毛小子骗得不知东西南北,摆了一道又一道还把他当成宝贝。朕的威名堕地,传为千古笑柄,以后还能让谁敬服这简直比罪己诏更丢人更可怕

    君王御极万方,光凭武力远远不够,须得天下臣民衷心膺服,视之为圣为神,具有无上神力而威不可测。若让愚夫愚妇揭开了这层面纱,认为皇帝人人都当得,谁做都不比朕差,或是让臣僚察觉朕的弱点,有了可乘之机,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朕一生的苦心经营,将顷刻毁于一旦。辰旦懂得其中利害,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钢牙。

    果然星子叩首道:“罪臣绝无意推诿罪责,只是此事若不慎传扬出去,恐怕有损陛下的英名。陛下欲治臣之罪,借用其他名义也是一样,臣绝不会抵赖推脱。”

    辰旦胸中气血翻滚,但如今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和血吞眯着眼,从牙缝里愤愤挤出几个字:“你现在顾得朕的英名了你思虑周到,朕倒该感谢你了呵,朕还犯不着你来猫哭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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