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三
“稚奴自幼,便是最得无忧疼爱的一个孩子。也是受她教导最多的一个孩子。朕且问你,如果今日,无忧还在,这乐舞祭由她来排,你还会觉得这般如此,有什么奇怪么?” 王德想了想,点头:“没错……若是娘娘来,再正常不过。” 太宗又点头:“所以,朕知道几个孩子里,能做这般的,只有稚奴。窥豹一斑,由此一事,便可看出稚奴的聪慧,只怕是这几个孩子里最似他母亲的一个。可是也正因为他跟着母亲时间过长,把他母亲性子中,唯一不该的隐忍存仁学得太像,甚至有过而无不及…… 所以之后,虽然朕始终努力地以身示教,甚至把他带在朝堂之后,让他见识一些总要见识到的场面……可他的隐忍与存仁,这么多年来,还是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厉害了。 王德啊……朕的几个儿子里,最喜爱的,是承乾。他最似登基之后的朕,也最大气仁德,所以朕才可以放心把江山交与他,任他把这大唐江山,变成后世的一个传奇,成为不逊于朕的一代名君。 最宠爱的,是青雀,他最聪慧,所以朕希望,他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名扬后世,德沛千古,不至埋没于他兄长日后必然会有的威名之中。 最怜爱的,是恪儿,他文武双全,又为人磊落狂放,似极秦王府时的朕,所以朕才给他取名为恪,希望他能够恪守知礼,日后不要因为一点点的错处,便被他那心肠狠毒的母亲影响,受一众猜疑他血脉的朝臣们,各种构陷,更能够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且为自己,为大唐,做出一番名扬千古的事业。 而最疼爱的……却是稚奴。 几个孩子里,只有他,是最不似朕的,虽然他的容貌,现在是似朕多些,可是他的性子,他的心境,却越发如他的母亲,朕的无忧。 王德,别人不知,你当知,无忧早逝,是朕一生彻骨之痛,这份痛要直到朕下了黄泉,见到了无忧,才能平复。” 言及此,太宗的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所以,朕实在不能再看着稚奴如他母亲一般,活得不开心,不痛快,处处受制。朕宁可他为自己欢喜,行些杀伐果断之事…… 朕也不愿看他如此,为了所谓宽仁二字苦了自己…… 王德,朕已经老啦……虽然不想承认,可每当看到镜中的自己时,便已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所以,朕能照顾这孩子,保护这孩子的日子,已然是不长了。 如果在这些不长的日子里,朕再不能教他学会保护好自己,为他做一番好的打算,你说,朕日后如何去见无忧?” 太宗终于,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朕当年曾于新婚之夜,答应无忧,要保她一生无忧。结果到了最后,朕却没能实现诺言,让她一生做个无忧的幸福女子…… 如今,如今朕已然身为天子,掌天下大权,若连一个稚子的一生无忧都保不住…… 朕又怎么配身为人父,身为人夫?又怎么能去见朕的爱妻?朕的无忧?” 一种心痛,一种埋在太宗胸口,从来不曾消失,反而日渐深入骨髓的痛,终于今夜,爆发倾泄而出,化做回响于殿中,几不可闻的,一阵阵无声的哀痛号哭。 王德在一边默默陪着他,一起痛哭。 是的,只有王德知道,这些年来,看似意气风发的太宗,为何更加勤于政事——他只是不想,去面对没有了他的爱妻的宫殿,这冰冷一片的宫殿。 也只有王德知道,这些年来,每逢长孙皇后的生辰、忌日、两人初遇之日、成亲周日(周年日),甚至是自己生辰的深夜,都会在众人睡下之后…… 李世民,这位大唐皇帝,这位贤明至极的君主,这位永远以天下百姓之乐为己任,这位**四妃七十嫔,宫妇千百人的圣人,悄悄地丢了国事,弃了美人,忘了江山政事,抱了美酒,独自带着王德,策马去昭陵前,抱着无忧与他的定情信物,大醉大哭一场的。 每逢此事,王德总是默默地守着,从来不去劝。因为他知道,也只有他知道,若非如此,只怕他连无忧的周年忌都过不去,便要因伤心与思念之痛,郁郁而终了。 王德知道,这偌大的宫中,也只有王德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步步走上这皇位,成为这千载明君的。 为了天下万民,诸位臣将安危之意,为了自己的梦想与希望,四分。 剩下的六分,都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爱妻娇子,不死于宫闱斗争之中,不沦入他人之手。 这些事,王德很清楚,并且他也很清楚。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能够明白李世民这番心思,这种情绪的,再也不会有。 他更清楚,后世会给这个男人,什么样的评价。 但是他不会去为李世民解释,更不会让人知道李世民的心思。 因为这些,是属于李世民的。与他人无关,与历史无关,与江山无关…… 世人只要知道,他是个好君王,好夫君,好父亲。 这就够了……因为李世民不想要别人知道他的心思,除了无忧之外,包括儿女们,他也不想让孩子们知道。所以,够了。 王德默默在心里念着: 是呀…… 这就够了。 次日早朝。 太子门下中书舍人马周上奏,请太宗治四夫人之二,淑妃杨氏无视国法,纵殿中人美人郑氏擅用私律,于罪证不实之下,仍强敢行不悌之事,竟不顾己身卑微,越制令人收五品才人武氏于前,又着私刑拷打在后。罪当降位减俸。 太宗怒斥其不知礼,美人郑氏出身高贵,性本淳厚,且初初入宫便受此等惊吓,若淑妃不以此法治之,恐后廷流污,毒害无边。 然马周强奏,道若果恐后廷污毒害无边,则当详审此案,以求真凶,而不当如此草率行事。且又言郑氏既早有防备,只怕有人设计陷害也未可知。 太宗闻言,颇有所警,遂准其奏,令大理寺正韦待价监办此案。 …… 是夜。 太子殿中。 稚奴看着喝得醉了睡着的大哥,心中一片纠结。 如自己所料,马周上奏,获准了。 他该高兴的。可是不知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原来在父皇心目中,他真的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只要哄哄就好的孩子。 逢上大事,还是一个五品官员的话,比他来得更有用。 紧紧地,他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原来…… 只有宠爱,是无用的……是不能保护好她的。 原来…… 只有权力…… 才能保护好她。 才能让她,一世无忧。 “咯啷”一声,秘色瓷杯应声而裂。 刹那间,他指缝中鲜血横流。 这鲜血之色,竟然染红了他的眼睛,让那双原本如雪夜晴空的双眸,浮上一层血意。 同一时刻,九成宫禁牢之中。 太宗站在媚娘的牢房前,由着狱丞紧忙地开着锁,目光,却只盯着那个监牢中,抱着膝盖,看着天空的小女子。 锁开了,王德推开门,太宗慢步而入。 审视她一番之后,才道:“看来他们还是对你下了狠手。” 一边说,一边坐在由狱丞搬来的圈椅上,看着她。身边的王德,一样样地将食物摆放在桌面上。 最后,还摆上了一壶酒。 太宗挥挥手,着王德将左右摒下,王德又看了看媚娘,这才出去,亲自抱了拂尘,守在牢外,不教他人靠近。更仔细地盯着两边根本无人的牢房,防止有人偷听。 媚娘木然转过脸来——幸好,这一次,脸上无伤。 “你恨朕么?” 太宗亲自斟了一杯酒,慢慢推到她面前。 媚娘看看这酒,慢慢移过身子,端起来,一仰而尽,眼中方才有些亮光: “这不是陛下的意思。媚娘知道。” “你不知道的,是为什么朕明明恨极了那杨淑妃,却放着这般大好的机会,不去整治她。是么?” 太宗问。 媚娘点头,又自己倒了一杯,奉于太宗面前: “陛下夜召媚娘弈棋之时,媚娘已然知道,陛下看似于四妃之中,最宠淑妃娘娘,可其实最恨淑妃娘娘的人,就是陛下。 可媚娘实在不明,陛下现在江山稳固,后继有人,这淑妃娘娘也一直受众臣非议。欲除她而后快之人,不胜枚举,陛下为何一直留她至今——陛下不用多解释,媚娘知道,此番之事,与淑妃娘娘再无半点关系,那郑美人看似是淑妃娘娘的娘家人,只怕也与……与那韦昭容脱不了干系。” 太宗含笑摇头:“说到底,你终究还是个孩子。太天真。 朕只问你。那郑氏,如果不是淑妃肯,她能入御容殿么?” 媚娘默然,知太宗之意,然终道:“她毕竟是娘娘的娘家人,娘娘拒绝,总是不好。” “你方才也说过,淑妃身分特殊,不明白为什么朕能留她至今……她既身份特殊,那她的娘家人,身分就不特殊了么?宫中诸人都说淑妃慎言谨行,似她日常所为,又怎么能让自己担上一个以前朝宗女之身,于**行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众人疑念?” 媚娘张口,想了半天,才道:“我……也许是淑妃娘娘,相信陛下,不会疑她。” “她的确是相信,或者是很有自信,朕不会疑她。” 太宗道:“因为她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只不过是早就知道别人在做坏事,而装做不知道,或者由着他们去做而已。” 媚娘的心一冷。 太宗又道:“或者,她在看到别人有了利用价值的恶念时,去做一些小小暗示,无意之中的提点。就好像在一个想杀死她仇人的凶徒面前,无意地掉了一把刀一样自然。” 媚娘只觉得,这禁牢之中,一片寒凉,不由得抱起自己,颤声道: “陛下既然都知道,又为何……难道,难道淑妃娘娘不知道你这……” “她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太宗淡然:“但她不会在乎。 因为她知道,除非她做了什么罪该万死的事情,否则朕不会杀她。连动都不会动她一下。” 媚娘颤抖着问: “为什么?因为她是……” “因为她是前朝宗女,现在大唐江山的文武百官,说起来有一半以上,是大隋旧臣换了个官名,继续在这儿呆着。朕杀了她,那些曾与朕为敌过的良臣们会害怕。 还因为她是朕喜爱的儿子的母亲,杀了她,朕的爱子会失望。 还有,朕在朕的母亲牌位前,答应过皇后,只要她不犯大的错失,朕就不能杀她,要留她一命,让她终老宫中…… 最重要的是……” 太宗微微前倾,看入媚娘眼底:“如果不是她从中挑拨设计,朕的大哥与四哥,就不会与朕决裂,朕也不会失去自幼最疼爱朕的大哥,朕最怜爱的弟弟…… 如果不是她从中劝唆,朕的几个侄子,本不必死在朕最好的兄弟手中,让他们背上一身血债,至今心里难平宁。 如果不是她从中离间劝说,朕的皇后,不会因为多年的cao劳过度,而早早离世…… 所以,朕要她活着,锦衣玉食地活着,有宠无爱地活着。 她说她要朕的爱,那朕偏偏不与她爱。 原来朕广纳御妻,是为了联姻诸家,现在又多了一条理由,让她看着朕的爱落在别人的身上,让那些因自己容似朕的爱妻而得到怜爱的女子,日日活得开心,让她明白,自己一生都不会得朕所爱…… 朕要的,是她活着,痛苦一世地活着。死,对她是种解脱,朕要她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 媚娘惊恐地看着面前表情阴鸷的太宗,抱着自己,连连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