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四
贞观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太宗诏令准大长公主同安所奏,立太原王氏为晋王妃。 内外俱喜。 然**忽有些微密言,道晋王得闻将纳太原王氏女为妃,竟因不喜同安大长公主强加之亲,又兼意中已有王妃人选,抗旨不受,更跪于立政殿皇后灵前泣而不止。 又有人道太宗震怒晋王忽如此番违逆,乃将其禁足立政殿直至冠服礼当日再不得出。 流言将起,便为内侍监王德与晋王近侍德安所灭,道: “晋王素性仁孝闻于内外,哪里如那废太子与废齐王一般忤逆? 晋王近在立政殿,实因日前为太子之事伤心请命之故,风疾突发不能离榻。 又因药王孙思邈有进言不可妄自移动,主上方才赐旨,准晋王暂居立政殿尔。” 众人闻言,方觉流言不稽,便自沉寂。 …… 是夜。 立政殿中。 稚奴跪在长孙皇后灵位前,一直不起。 面前一碗药乳,已然凉透,结了一层薄薄乳皮。 德安无奈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有开口: 没错,流言属实。稚奴闻得太宗赐婚,当下便抗旨不受,还一改往日的柔弱性子,竟与太宗争执了起来。 太宗一怒之下,便密下诏,罚他禁足立政殿思过不许外出。 直到冠服之日才能出殿。 可是一向温顺的稚奴,却倔强地回了太宗一句: “父皇若不允稚奴,罢了那王氏女之事,便是冠服之日,稚奴也不离此地!” 毅然决然之态,气得将将心情回复一些儿的太宗火冒三丈,留了一句“那你便在这里好好儿对着你母后灵位反省一二”。 拂袖而去。 然后,稚奴便强撑病体,自己只向皇后灵前,又跪上了。 中间太宗派人来看过数次,都是如此,当真是惹得太宗无可奈何。 …… 同一时刻。 太极殿里。 太宗心情微好地看着奏疏,眼角余光却看着王德又得了前往探视立政殿的明安之报,转身上前,才道: “那傻小子,还在那儿跪着呢?” “主上,老奴今日豁出命来说一句主上您的这不是: 您……您可不能再这般耍着那孩子玩儿啊! 若是……若是再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王德不满道。 太宗扬眉:“谁说朕耍他玩儿了? 君无戏言,让他娶,他就必须得娶!” 王德一怔,便更加不满道: “可是主上,那同安大长公主之事,您之前也不答应的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但凡有利于这孩子的,现在朕都要为他取来。明白么?” 太宗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德。 王德似有所悟:“原来主上……”便一失笑道:“是老奴不是,老奴愚昧,终究不及主上胸怀大略呀! 只是……” 他又一忧:“只是这样一来,只怕晋王爷得受好些委屈了。” “所以,你去劝劝他罢。得让他明白,这桩婚事于他不是坏事。还有,必要的话,把花言也叫上,一同相劝。” 太宗淡淡地扫了一眼金阶旁边立着的四神金相,王德便会意点头,着明安好生侍候之后。退出太极殿,前往立政殿。 片刻之后。 立政殿内。 王德与因病抱恙,久不入内的尚宫花言一入内,便引得稚奴扑入自幼带大自己的花姑姑怀中,悲痛泣诉近日诸事。 一开始,花言与王德好声安慰。然当提起此番纳妃之事时,花言却叹道: “王爷,你这般便不是了。” 稚奴一怔,俄而伤道: “花姑姑,连你也要稚奴娶那根本不知是圆是扁的王氏女,要稚奴一生不幸么? 花姑姑……母后告命稚奴只娶心爱之人之时,你也是在一旁的啊!” 王德看了看左右,德安会意,将其余诸人一并清出,又自己守了殿门。 王德这才道:“王爷,说句私心点儿的话,老奴比谁都清楚那王氏一族的德行,也比谁都知道主上对那大长公主的态度。” 花言闻得此言,便想起旧年于涿郡所闻之事,心下恻然不语。 稚奴不知当年事,知情之人中,太穆皇后、当年的楚王稚诠、长孙无忌侍童素剑早逝,太宗侍童扶剑得太宗赏赐,现下已然归乡照顾老母亲。 而太宗与长孙皇后、国舅长孙无忌兄妹三人又素不忍王德这多年忠仆心伤,自是不提。 长久以来,稚奴只是以为王德一提同安大长公主与王氏一族便满脸怨恨之色,皆因同安大长公主屡屡恃强压制太宗之故。 而今却忽然惊觉:王德对同安大长公主与王氏一族的怨恨,似乎时日不短,且非同一般。 心下存了疑问,却也不开口问。只是静静听着王德道: “王爷,说句真心话,老奴也罢,你花姑姑也罢,都当真瞧不起那王氏一族,也不觉得她配得上您…… 可是呢,王爷,现下,您必须得娶之为妻——您别急,容老奴说完。” 王德止住急怒欲开口的稚奴,轻轻道: “王爷,你必须得娶她——你若不娶她,可想一想,主上岂连你的气也一并生上了? 那之前您费尽心思去请了皇后娘娘灵位,救太子殿下一命之事……说不定就会被那些急着让太子殿下死的人利用…… 最后,太子殿下的性命,只怕又保不住了啊!” 稚奴被他一点醒,便觉浑身冷汗直冒:确实,若是朝中那些支持自己,帮助自己此番保下大哥性命的关陇诸臣闻得自己拒绝太原王氏之婚…… 只怕,会生变故。而且那锦绣殿…… 他不敢再想,心中微生悔意。 可想到媚娘,又是容色再改。 王德看着他的脸色又变,便看了眼花言,自己留下一句:“王爷三思。”便自行退到殿外去。 花言看着他离开,才握了稚奴之手道: “王爷,你方才说花姑姑忘记了皇后娘娘的遗命……王爷错了,花姑姑从来不曾忘记。 正因不曾忘记,所以才请王爷务必依旨,纳那王氏为妃—— 王爷,花姑姑听说,您曾向主上言明,心有所属……王爷应当明白,花姑姑不似王公公和主上,却是知道这位姑娘是谁的。 正因知道她是谁,所以才劝王爷一句:若当真王爷对她一片真情,就更该同意纳那王氏为妃—— 王爷,您可别忘记,此刻那位姑娘身陷困境,生死难测。 她现在唯一的机会或者是希望,便在王爷这桩婚事身上—— 王爷,以主上对你的疼爱,只要你肯答应这桩婚事,那天下大赦,是必然的——因为主上也希望有个理由,可以让你大哥,能够平平安安地渡过此劫,能够离长安不是那么远地,度其一生。 王爷……这桩婚事,能救得太子殿下。您说,那位姑娘之困,又如何解不得? 难道,您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此牵连,死在牢中么? 或者便是主上英明,恕她之过……可是那掖庭狱水气寒湿……王爷,花姑姑记得孙老神仙说过,那位姑娘离了那二味滋补之物,便是大不好的罢? 王爷可算算,她离冷宫入掖庭,不得滋补之物,有多长时日了?她还能撑得几日?” 稚奴瘫软在地,泪流满面,半晌才挣扎道: “可是……可是如此一来,稚奴便……便再不能与她相守…… 那王氏……王氏……稚奴真的不喜她……” “王爷,妃室可纳,便可废。”花言心疼拭其泪道: “若是王爷不忍,那便只将她好吃好穿地供着晾着便是。别人不会说你什么的——以那王仁佑的职位,他的女儿能为妃,本就是主上异宠了。何况……何况你将来,还是要身为太子的人。” 稚奴一惊,推开花言: “花姑姑,你说什么……” “王爷真是被自己的情思所左,竟看不清当下局势了:太子殿下已废,吴王本便不可能为储,又因宫中流言道太子之事是他母妃一手所为,大臣们更不会奉他——至于主上,主上比谁都更不会动国储于他之念。 剩下诸皇子中,蒋蜀二王无能,齐王必死,越王非正宫所出又素无功迹,那就只有素行仁孝,此番力保太子性命,得众臣认可的你;还有你那聪慧过人,颇得主上异宠的魏王爷了。 王爷,容花姑姑说句揣测上意的实话:主上是有心立魏王爷的。可是最后,他立不得,也不会立。 你们几个孩子年长之后,各人品行,大家都看在眼里。这魏王爷虽然聪慧过人,可是主上一生之中两大忌讳,他都犯下了。而且更要命的是,现下朝中三品以上大员,支持他的人,还不及支持你三哥吴王李恪的人多…… 是故主上便欲立他,他便再出色,不得天下众臣之心,还是不成。 再者,他若为储,那必然是要诛杀你三哥的——王爷,你当知主上心思,虽然坚决不会立吴王为储,却也十分疼爱于他,不忍他死的。 所以为保你们诸人平安,主上必然会立你为储。 王爷,别说你不想,也别说你不要——你不能不要也不能不想此事。 因为……你若果欲完成皇后娘娘遗愿,与你心爱之人长相厮守,那便必然需手握重权。因为你爱的那个女子……” 花言微微一顿,看着稚奴木然的目光,叹息道: “王爷,只有你手握重权之后,才有可能保她一生平安,甚至便是与她长相厮守,如她夕年向主上所许之愿那般,以妻礼相待——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爷,花姑姑言尽于此,您好好想一想罢! 只有一条,无论如何,这桩婚事,你是必然要应下的,听姑姑和王公公的劝罢!不要再让你父皇伤心,更要保得那姑娘平安…… 你便是成婚当晚便将那王氏晾在一边,也终究是得娶她入门的。” …… 花言与王德,离开良久之后。 瘫坐在地的稚奴,突然间爆出一声痛彻心肺的号哭…… 绝望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立政殿中,让人不忍卒闻。 一边侍立的德安,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 贞观十七年三月十九日。 一夜未眠,神色憔悴如大病方起的稚奴,在德安搀扶下,勉强至太极殿,应旨道: “儿臣当纳王氏为妃,然为母后之故,请父皇于儿臣不日冠服之时大赦天下。” 说完句话,他只沉默地跪伏于地,不肯抬头看太宗。 是故,自然也不曾看到,高高在上,声音平淡而满意的太宗眼中,那点点泪光与心痛无比视线。 …… 三日之后。 贞观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 唐太宗李世民第九子,长孙皇后所出晋王,冠服礼成,以李治之名传牒天下。 太宗大悦,更着赐天下大赦,又赐太原王氏女为晋王李治妃,更特准于宫中立政殿内成婚。 然李治力谏不可,道立政殿乃皇后故居,不当入此。 太宗悦纳,遂赐旨,着于武德殿行大礼。 李治闻言,私因李元吉,与太宗曾欲赐此殿于魏王所居之事忧心不止。 太宗察之,乃再改于诸寝之中,最西侧之承庆殿为大礼之处。 李治终受旨。 太宗着降旨,又有太史报次月初四为吉日,宜行大婚。太宗着准。 李治乃谢恩不提。 …… 是夜。 掖庭狱中才人武昭,终因太子一事查清与其无关,得诏回延嘉殿禁足,只待不日后,查清真相才做处置。 是夜。 晋王李治悄然至延嘉殿**门口,却见庭门深锁,叩之,旧侍瑞安庭内应声,道依新主才人武昭之命,着请李治驾返甘露殿,以后不当再来此夜访。 李治伤痛欲死,在延嘉殿**徘徊良久,至寅时当入朝时,方才悄然转身,心碎离开。 …… 次日早朝,太宗旨道逆子李佑已于三月十五日当夜回归长安,便自伏诛。 逆太子承乾暂幽禁太极宫正宫西北角山池院,只待八臣(长孙无忌他们八个)审议诸党,查明诸般罪过,诛尽其党后方下诏贬为庶人,举家流放。 是故国储位虚,诸臣当议立新储之事。 此旨一传,满朝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