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二
贞观十七年五月初,高丽联百济突侵新罗。 太宗使嘱高丽罢事,不听。 乃诏,着诏令出兵,征高丽。 …… 五月初五夜。 太极宫。 甘露殿中。 媚娘一身素色寝衣,散了长发,无髻更无饰,直楞楞地呆倚在殿廊边的软榻上,看着空中新月。 一旁,是捧了酒杯,轻轻啜饮不止的徐惠。 “媚娘……你也喝一杯罢!” 徐惠已然有些醉意,便着了六儿,将酒盏送至媚娘面前。 媚娘不想饮,也不愿饮,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中的新月。 徐惠见她如此,终究心下不忍,一挥手,瑞安与六儿、文娘三人便各自退下,只留她们姐妹二人。 “……你若是想哭,便哭一场罢!” 徐惠轻轻地道。 媚娘呆呆地看着新月,却不言语。良久才道: “为什么要哭?我好好儿的。” 徐惠轻轻一叹,起身,来到她身边同卧,伸手拥她入怀,道: “在我面前,何必逞强?” 媚娘只觉浑身的紧绷,似一下子松了许多,便慢慢偎与她怀中,慢慢将自己的身体松了许多,然后才道: “惠儿,我以为我可以扛得下的。 当真…… 我以为,我禀性如此,再不会伤心的。 可是……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听到…… 一听到他已然有了妻室…… 只觉得,心里疼得紧。” 媚娘未曾流泪,只是眨着干涩的眼睛,看着徐惠的脸,轻轻道: “惠儿……你说,若是我…… 若是我能够晚了六年入宫…… 你说…… 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 徐惠闻言,便是眼中一热,轻轻地拥了她,颤声道: “媚娘…… 媚娘……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只能为你哭一哭…… 我也只能为你哭一哭……” 媚娘直愣愣地看着徐惠流泪满面,明亮大眼中,一片灰暗。 是夜。 甘露殿中。 李治躺卧殿廊下,看着新月。 德安在一边立着,小声问道: “殿下,方才东宫里传话儿来了,说刘昭训身子不适,想请您去瞧一瞧……” “传太医去便是了。” 李治淡淡地道。 德安见状,只得闭了嘴,转身去吩咐下面人了。 片刻之后,一道娇小声音,微微有些喘息地响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李治闻声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安宁。 当下便立刻皱眉: “你怎么出来了?身子不好,便好好歇着!若是再犯旧疾。” “不妨事。孙道长说过,安宁这身子,与母后一般,也是气疾罢了。”安宁微微一笑,便在李治身边坐下,道: “怎么了?睡不着?” 李治沉默,良久才勉强一笑: “不是,只是觉得,这般夜色,甚美。” 抬起头,他看着那新月,想着曾经的某一夜…… 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夜美好回忆—— 白衣少年,红裳少女,流云飞袖,杏枝为剑…… 他的嘴边,慢慢地浮出一丝笑意。 安宁看着兄长这般样子,心中不忍: “哥……有些事,我知你放不下。 可是天意如此,你若再继续拖着,便只是伤人伤己。” 李治转首看着她,却道: “便是如此,又当如何?” 安宁一怔。 李治慢慢道: “安宁,你还小……不懂…… 虽然此番,必然是伤人伤己。虽然留在心中,早晚都是痛苦…… 可是…… 你知道么? 六年……整整六年了。 从我初识她那一日起至今,已然六年了…… 这些情份……不是一日两日,可以轻易抹去的。” 李治苦苦一笑: “其实,我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够善忘……至少这样,我便会满足于几道浮影,不必再难过,不必再痛苦了。” 安宁看着哥哥,长久无语,终究叹息一声,摇头离开。 只剩李治一人,默默地看着天空中的新月,继续回忆着那一夜的美丽。 是夜。 锦绣殿。 依着太宗的吩咐,锦绣殿虽然被幽禁,却一切如旧,衣食用度,一如素常——只不过宫人,只剩下了青玄一人而已。 是故,当太宗带了王德,二人慢慢踱入杨淑妃寝殿之中时,主仆二人,竟无一人察觉。 当看到太宗之后,短短十几日,便憔悴了许多的杨淑妃,目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一朵枯萎的花儿,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她向前走了一步,却终究是停在了原地——大隋帝女的高傲,一直沉沉地烙在骨子里,不曾离去。 太宗慢慢在正堂宝位坐下,着王德退下,又瞥了眼一脸戒备地挡在杨淑妃前面的青玄。 “下去罢。” 杨淑妃和色道。 “娘娘……”青玄欲分辩,却终究拗不过杨淑妃的目光,只得慢慢离开。 太宗坐着,平静地看着这个女子。 这个从三四岁起,便认识了的女子。 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开口: “多少年了?朕第一次见你,到现在?” “整整四十年了。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杨淑妃含笑,回道:“可不正是四十年前,年方四岁的陛下,入了大兴宫,赴父皇的端阳宴。陛下一生中所饮的第一杯酒,可是臣妾亲手端给陛下的呢!” 太宗微微一笑,双手轻轻拍了拍膝盖,道: “当真是时光如箭啊……仿佛还是昨日,朕才见着披了素色罗纱的你……想不到匆匆数十年,便这么过去了。” 杨淑妃笑意温柔,轻轻走上前来,慢慢跪在太宗向前,将一张秀丽容颜,俯在太宗膝上: “是呀……四十年了……臣妾与陛下相识,已然是四十年了…… 从未想到,臣妾与陛下,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太宗皱眉,伸手欲推开她,然而手终究还是停在杨淑妃头上片刻,又终放在一边,只任她这般俯在自己膝头。 良久,太宗才轻轻道: “无忧的死,与你有关吗?” 杨淑妃平静地笑道: “臣妾也曾动过杀念的……不止一次,或者该说,自臣妾知jiejie嫁与陛下那一日起,便无时无刻不想杀了她。” “可是你没有动手,更不曾挑唆教知别人动手……是不是?”太宗轻轻道。 杨淑妃笑得温柔: “陛下相信么?当真相信臣妾不曾动手?不曾告诉他人,jiejie有气疾,闻不得花粉?嗯?” 太宗沉默良久,才道: “若果是你,你便必然留不得稚奴—— 因为你无法面对那张对你来说,叫你日夜愧疚不安的脸。” 杨淑妃的眼角,隐隐有泪: “陛下英明。” 太宗沉默,还是沉默。良久才道: “朕……曾经也对你动过心的。曾经。” 杨淑妃笑了,含泪而笑,风情万种: “臣妾知道——是在六岁那年的百子宴上,是也不是?臣妾一曲绿腰,陛下都看呆了呢!” 太宗明知她看不到,还是点头,然后才道: “可是后来……朕遇到了无忧,才知道,有些动心,当真只是动心罢了。那不是情,更不是爱。只不过便是动心。” 杨淑妃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打湿了太宗衣襟: “臣妾知道……臣妾都知道……陛下…… 从来没有爱过臣妾。” 太宗无语。 良久,太宗才道: “辅机与房相,不会放过你的。” 杨淑妃才轻轻道: “臣妾知道。” 太宗点头,右手一张,一枚握得温暖的蜡制药丸,便出现在手心,放在淑妃眼前: “不会很痛苦,会很快。” “陛下不是对王德说,要让臣妾一世痛苦,生不如死的么?”杨淑妃伸手去握了那带了体温的药丸,含泪问道。 太宗淡淡道: “你继续活着,朕的儿子们,便都活不得了。哪怕是恪儿、愔儿,还有明儿。——你从来不曾忘记过,因为朕,你的父亲才国破家亡,自己也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是故,所有人都以为,你这般待朕是痴情……其实你当真是对朕痴情一片,只不过,你无法面对这份痴情,于是便索性将自己也当成了这份情仇的一部分—— 只要你活着,你便要伤害所有人来报你的父仇,尤其是你自己。 这样的日子,你已然过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杨淑妃泪如雨下,又急又凶,嘴角却含着笑: “陛下知我。陛下……仁慈。” 太宗合了合眼,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慢慢起身走向殿门。 杨淑妃没有拦着,也跟着起身。 二人未曾互视一眼。直到太宗离殿门口几步之遥,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 “无论是愔儿、恪儿,还是明儿。他们都会活得好好儿的。 还有高阳,朕也会让她风光地嫁入房府—— 即使她……” 太宗话到嘴边,终究不曾讲出口。只淡淡道: “高阳之事,朕会跟无忧一般,带入九泉,再无第二人知。” 杨淑妃含泪背对着太宗,点头。 太宗默默,离开锦绣殿。 …… 贞观十七年五月初五戌时。 太极宫中,锦绣殿寝殿突起大火。 太宗淑妃杨氏,因自觉罪孽深重,竟自引石脂于殿中,以火焚身。 有侍青玄,忠而陪殉。 太宗闻言震惊,乃急着人扑火。然石脂燃之易,灭之不能。片刻间便屋毁人亡。 淑妃有子吴王,闻得此事,当下悲痛欲绝,昏死不醒。 …… 片刻之后。 吴王木然立于一片焦黑前,一片泪意,轻轻问道: “母妃临终,可有遗言?” 旁边小太监看看左右,才悄悄耳语几句与李恪。 李恪闻言,一张脸刹那雪白,晃了两三下身子,才咬牙,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嘶吼: “长孙无忌……!!! 你这老贼!!! 若不将你心肝挖出祭拜母妃…… 李恪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