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五
瑞安一时也是恻然: 自古帝王之家,最难得的,便是亲情。 是以自古帝王家里,父子相残,兄弟相杀之事,母子相诟之事,不胜枚举。 因此,先帝也好,如今主上李治也罢,对亲情一事,看得格外重要。 ……可有时,便是当真有些亲情培育着…… 只怕这帝王家里,也难成长久啊…… 叹了一叹,文娘立于一侧,倒是开口相问道: “那jiejie,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方才听闻jiejie与小娘子相谈之时,多番言及许王…… 莫非接下来,许王殿下便是首要大事?”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嗯。 这孩子年岁渐大了,再不能留在千秋殿里。 否则只怕萧淑妃为了雍王,难留他性命。 虽说治郎已然着手准备着处理她与皇后之事,可到底这也不是三两个月的事…… 只怕要三五年,甚至更久。 所以为了孝儿着想,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六儿一边听着,也点头道: “jiejie说得是。 论到底,究竟还是要把许王殿下移出千秋殿的。 否则以许王殿下那般的心性与机慧,难保萧淑妃不会为了保证自己儿子顺利登位,而害了许王殿下。 眼下徐婕妤去见一见这许王殿下,将jiejie这般心思说与他听。 若是他当真有心得解脱,那咱们倒也是好行事。” 媚娘再点头称是,又想了一想,转身吩咐瑞安: “你这便去传话儿入太极殿,就说今日我身体微感不安,请主上今夜驾幸立政殿罢!” 瑞安闻言,立时笑道: “好极好极! 若得jiejie这句驾幸立政殿,只怕主上今日用膳,可要多吃上两碗了!” 媚娘闻得瑞安这般打趣,立时脸颊飞红,嗔怪着便左右寻着自己的团扇,要好好儿敲打一番他,一边骂道: “好你个嘴刁口滑的! 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惜那宫扇却在文娘手中,又被她有心放得低了些。 是以待媚娘寻着拿在手中欲去敲打时,瑞安早已跑得不知去向。 一口气没处儿撒,转身欲怪文娘时,却见文娘只抿着嘴儿笑,笑得她又是面上一红,气咻咻地嘟哝两句,便孩子似地转身入殿,死活也不出来了。 正如瑞安所言,闻得媚娘有请,李治当真是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立时便要丢了公事前来。 一侧德安与王德正侍奉着批阅奏疏,眼见他这般毛头小子般的模样,不由哭笑不得,急忙上前拦着,好生劝了半晌,又是瑞安笑嘻嘻保证媚娘身体无恙,只是思念李治,又知李治公事繁忙,所以才特特地请着李治夜里再去。 他这才万般无趣地走回案后,长长叹了口气,强打精神,开始批阅奏疏。 眼瞅着自家主人总算是乖乖地去办政务,德安这才松了口气,拉了弟弟到一边儿殿下说话道: “今日好生稀罕…… 平日里向来只听闻武jiejie往别殿推着主上的,怎么今日里倒是这般主动,想着主上了?” 瑞安笑道: “哥哥真是…… 当真以为只有主上心里有武jiejie,武jiejie心里就没有主上了么? 这两日里不见主上,我看jiejie也是恹恹的,进食饮茶也是不香呢!” 德安这才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好…… 说句真心的话儿,我可是怕着武jiejie一心二心的,只替主上cao心着政事,却全不在乎主上的心意…… 虽说如此,也是武jiejie一心为主上,可主上的心性儿…… 怕是难以释怀呢!” 瑞安笑道: “哥哥可安心罢! 有我在,有文娘六儿都在呢! 不过哥哥此番说得倒也有些道理,终究还是要劝一劝jiejie,多少也要体贴一下主上怜她的心呢!” 德安点头,又与瑞安一道转头去看了看为求早些了了政事,早些去看媚娘而急赶奏疏的李治,正被王德软硬兼施地劝着停一停,喝口茶水润一润嗓子,免得起了暑火的样子,不由悄声问道: “对了,武jiejie今日找主上,怕还是有些别的事罢?” 瑞安这才敛了笑容,点了点头,将媚娘的心思,说与德安听,又道: “哥哥,此番jiejie这等心思虽好,可只怕主上还是会顾及jiejie眼下安养之事,多半是不愿叫许王殿下出千秋殿的。 还得你与师傅多少从旁劝着些呢! 毕竟这事儿拖长了,日后主上总是会后悔的。” 德安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到底还是武jiejie想得周到…… 说一千,道一万,主上眼下虽说是强硬着心思,去治理这前朝后宫之事。 可其实他却是个最心软的…… 所以若说起来,许王殿下之事若是拖得太久,多半也会叫主上心疚…… 嗯,我知道了。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便是。 说起来前些日子许王殿下不得入弘文馆之事,主上也是心疼了好久的,所以此番若是有武jiejie与咱们劝着,主上必然是要将许王殿下好生安置的。 不过…… 这事儿到底也是大事,论起来,多少还是找个前朝大臣提一提台面儿上的比较好。 武jiejie可安排了?” 瑞安笑嘻嘻道: “说起来,昨夜里武jiejie便念着了,说是不日里,可要去见一见那狄仁杰狄大人…… 哥哥你说,若是狄大人知道此事,会如何做态呢?” 德安想了一想,却点头喜道: “武jiejie办事越发得当了! 可不是么? 眼下毕竟元舅公初才与氏族一系因着杞王入嗣一事抬起来,所以正是紧张之事。 许王出千秋殿这等事,若搁在平时倒也无妨,可如今若是元舅公他们那些重臣一提,那便成了国之要政,只怕立时便会引起千秋万春二殿与前朝氏族一系官员们的戒备与怀疑,甚至是极力反对。 倒是若有眼下位封尚微,却颇受元舅公等重臣器重的狄大人一提…… 至时为了许王殿下,为了大唐江山,再者说到底,元舅公对狄大人也是极为上心的…… 那许王殿下之事,必然是顺水推舟而成了。 到时便是千秋万春二殿,或是氏族一系的官员知晓,想必也是只以为狄大人生性求公求办,所以才提之议之。 而元舅公他们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在那些氏族一系的人眼里,顶多就是元舅公心疼甥孙不得良教,可又不愿为这等小事正面与氏族为难,所以才借着狄大人之口提出来…… 如此一来,那王仁祐虽说名义上是氏族之首,可到底也是有些私心的—— 他必然会借此良机,力助许王出千秋殿,以图削弱自己女儿在宫中的一大阻力萧淑妃之势…… 如此一来氏族中人必然有番内斗,而许王殿下也得出生天,更将元舅公与关陇诸臣与氏族一系近日来益发紧张的态势一做纾缓…… 好! 果然是好计! 武jiejie如此行事,当真可说是深思熟虑了!” 瑞安点头一笑,却不多言语。 永徽元年七月二十。 朝后。 太极宫。 左延明门小阁楼。 百官休洽之处。 自李唐开朝之时起,不知什么时候,这左右二道延明门小阁楼,便成了关陇、氏族二系各自据阀之地。 是以当朝官员,一朝初见之时,多半都会问上一句: 却不知君入何门? 一旦问得入左延明门,那便是关陇一系。 入右延明门,自然是氏族一派。 如此一番打听之后,才决定是否要结交深交,眼下,已是唐之官场上的习风了。 ——当然,还有一些人,是入不得左延明门,也入不得右延明门的。 像这样的官员,比如日渐受宠的中书舍人李义府等人,基本都是出身平民,在朝中无路无靠的下位官僚。 自然,都是渴盼着一朝能得入二门之一,以求上位的。 而且,比起对家世出身要求更严格的右延明门来说,多少更注重才行品学,文治武功的左延明门,是士子们更好的出路。 可惜的是,虽然左延明门的关陇一系,也多少算是开明了,可到底因着关陇一系多为魏晋皇族之后,又或是军贵公族之身,所以还是对出身背景要求甚高。 所以自李唐创朝以来,能够出入这左延明门阁楼的平民出身的士子新员,实在是少之又少。 屈指算来,不过五六人也罢了。 是以今日狄仁杰得入左延明门阁楼时,却明显感觉到,身后传来的,除去艳羡之外,便是非议之声: “这小子,不过是并州狄氏的出身罢? 好似在那氏族谱上,却也排不得前五十呢!” “算起来也的确是大家,可到底不是高门贵第呢!” “可不是?不过也无法,谁叫人家会拍太尉公的马屁呢! 否则只怕这左延明门的门槛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呢!” “别说了,人家看过来了。” “看就看,怎么,敢做,还不敢认么?” 狄仁杰听着这些话儿,只是淡淡一笑,倒是身边的小侍童心中不满,转头要斥责一番,却被他拦住: “由他们去,说几句话,也不至于掉上一层皮。” “公子就是太好性儿,才会被他们这般欺负! 凭什么说咱们并州狄氏不是高门贵第?论起来,咱们可也是大家呢!” 狄仁杰却正色道: “阿元。(小侍童之名。唐时但凡能入太极殿议政的官员,按规定都可以带侍从入殿。只是数量多少的问题而已。 不过至少都是两个,以达传话跑腿儿的用处。 像狄仁杰这样的青年官员,虽然品微位低,但好歹也是大理寺的正式官员,所以带一个侍童入殿算是比较少的。)” 小侍童阿元闻得主人这等严肃的轻唤,不由撅撅嘴,不再多言,可心里总是愤愤,于是便道: “公子,不是阿元说,就是因为公子太过俭善,所以才被他们瞧不起…… 你看看那些连正殿都入不得,只能立在前堂廊庑里听话儿的小官末员们,还要带上五六个小侍入内城(皇城)来摆排场呢! (这里解释一下。在唐时上早朝,因为官员很多,能入太极殿议事的也很多。 但是那些从六品以下的官员,按照规例是不能入正殿议事的,只能站在从太极殿里排出来的长长的大臣队伍的后面,立在太极殿前的廊庑里。 这个廊庑就叫前堂。 而但凡这些官员多数都是按照官制,负责一些实际性的制定的工作官员。所以他们办事,是要听上面的话儿。 这里也就是阿元说的‘立在前堂廊庑里听话儿的小官末员们’的来历了。 至于狄仁杰,虽然当时他比起长孙无忌等正四品上至正二品的大员们起来,的确不算高位。可大理寺官制在唐初最低都是从五品下。 加之当时史书中也的确记载长孙无忌对他多番提拔,所以我大胆断定他是能够立在正殿里议事的官员之一) 公子,咱们家里可是比他们还要富贵些,长孙太尉也是极器重的呢! 为何公子总是这般俭朴?” 狄仁杰却淡淡一笑道: “你既然说得这长孙太尉,那我问你,长孙太尉也好,禇大人也罢……几位首辅大人们上殿之时,左右跟着都有多少人?” 阿元一怔,却想了想道: “这般说起来,好似当真太尉大人每次上朝上殿,左右都只有自己几个儿子跟着,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小侍…… 就连禇大人呀裴大人呀……都是这样…… 三师诸位更不必说…… 可太尉大人是太尉大人呀! 跟着几个侍从都无所谓罢? 哪怕一个侍从都不跟,他独自一人前行,那也都是大唐首辅之重臣的样子! 何必显摆?” 狄仁杰左右看看,这才豪爽一笑道: “对啊! 你都说了,越是真正的高位者,越不必去考虑这些须小节…… 那我又何必与那些明知自己前途已定,无可上求的人一般行事计较?” 说完,也只是笑着一挥袍袖,向前大步走去。 身后,小童阿元到底是想不明白这等意思,于是只得眨了眨眼,抱着狄仁杰的官用(就是官员每次上朝时,所带的需要用到的器具或者是文书,记事用的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用一个布包着,做一个包裹)包裹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而在他身后阴影中,同样也只带着一名小侍,却把主仆二人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的禇遂良,不由颌首,满意地捋须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