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七
媚娘万未想到的是,刘弘业这个曾经叫她一生痛断心肠的名字,居然还会在这样的时光里,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不由得她也是微微一叹,又自己凭量了自己心思一番,才发现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竟已然是心如止水,波澜不兴。 默默地,她起身走到殿外,对着因她的到来而显得极为惊慌的瑞安与那同样惊慌,却更是欢喜的小监道: “刘大人如何…… 还请你们,好好与我说一说罢!” …… 片刻之后。 媚娘听毕了小监的话,慢慢在心中理了一理,才道: “你是说…… 那禇遂良禇大人,借自家宅用购地之机……以估定之值强购他人地产?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小监头也不敢抬,在地上直叩首对着媚娘道: “小的本是刘大人的家奴,只因早些年刘老大人故去后,刘府一朝倾衰,是故便由着刘大人安排,入了中书省做个小备录(就是小文书的意思)。 奈何后来家中生出变故,为保家宅不失,得录安宁,这才自愿入了宫。不过心里还是感激着当年刘大人的相助。 前些日子小的见刘大人时,他正与那位被强压着卖了地的语译大人(就是翻译官)相言之时,才知始末。 因着实在受刘大人恩惠甚多,有心相报…… 所以…… 所以这才斗胆自荐,来见娘子,请娘子向陛下说个情儿,将此事做个分明啊!” 瑞安一侧听闻,便先冷笑起来道: “且先不说你这话儿里话儿外的纰漏,只说咱们娘子眼下可还是守灵待籍之身,如何能与你家旧主说情?! 你这厮看着便是个惫懒jian滑之辈,多半是受了什么好处,这才来替人求情的罢?!” 这番话说得重了,那小监便一再哀哀告饶。 实话说,媚娘本已无心再与刘弘业有任何瓜葛,且也无意再理。 只是旧年情分在此,加之眼下事态不安,若是不暂且应下这小监,好叫他安生住口,只怕宫中内外,便又要流言纷纷。 于是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便只点了头,应允下来,更不理瑞安如何气急,只是叫他好生安慰着这小监送出去,自己却只倾身入榻席之上侧卧着,只手撑额,思虑着眼下这桩事。 不多时,一脸气呼呼的瑞安便转回来,头一个便是立在媚娘身边,不语不言,只是怔怔看着地面。 媚娘见他如是,心下也明白,便直道: “你怪我不该见他…… 还是怪我不该去答应他?” 瑞安不语,只是低了头,逮着那白玉拂尘上的尘丝揪个不停。 眼见他如此一副孩子气的样儿,媚娘也是可笑,于是摇头道: “说到底,他已然是将此话说出口了,且还是立在咱们立政殿门口说出口的…… 瑞安,若是我不接下,你觉得此事,还能有个好收场么?” 原本瑞安也只是气懑媚娘居然肯答应救那刘弘业——当年媚娘如何入宫,又是如何因这刘弘业百般受苦之事,他也是知晓的。 不过媚娘如此一说,他倒反而是有些明白了媚娘的心思,轻轻道: “那jiejie便就这般应着么? 好歹也得顾着些儿主上罢?” “我正要说这件事…… 你可将此事告知治郎,完完全全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然后再与他说: 虽然刘弘业此人,已是过往云烟,可究竟眼下他还是朝中重臣,且他为人虽然势利无情,却还算得上是正直无妄。 加之他对禇遂良当年构陷其父之事恨之入骨……禇遂良又是势雄如中天之日,所以此番禇遂良之事,他必然是费心费力,多方调查之后才借他人之口报入宫中,多半也属其实。 如此一来,却正是稍将关陇一系压制一番的良机。” 瑞安一怔,眨了眨眼,立时明白过来道: “眼下朝中之势,氏族已因王萧二人之故,多少有些低迷。 此时若不设法去将那关陇一派日渐抬头的气势压制一番,只怕日后动起手来便要吃力些…… 原来娘子还是在为主上着想啊! 那……娘子为何不直接告与主上?” 媚娘低头,思虑良久才轻轻道: “我若是直接说了……多半治郎反而是心中不安的罢? 究竟当年之事…… 他也知道…… 我不想叫他不安,更不想叫他……” 媚娘不语,瑞安却也知道她的意思。 虽然仍然不解为何她本人亲口说出,李治反而会有些不安……自己却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依了命,自去太极殿寻李治了。 太极殿中。 早朝已毕。 李治已然得了清和的报了。 当原本心情愉快的李治,闻得清和来报,道刘弘业竟私下着意安排着人,入宫来见媚娘时…… 李治只觉得自己忽然从云端直落地面,一阵寒凉刺骨。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笑容消失不见,只是定定地看着清和道: “何时的事?” “半个时辰之前。” 清和不敢抬头——但凡是李治身边的亲信,多少也是能摸得透他的脾性的。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又吐了出口,还不及详问,便见原本去了香房拿香料的德安匆匆而入,然后叩礼道: “主上,关于此事…… 还是瑞安来说,较为得当。” 李治一怔,立时明白,心下多少微温,便传着瑞安入内。 瑞安得入,自然一五一十先将今日之事,报与李治知晓,然后才道: “也不知为何,jiejie不前来面见主上……直叫瑞安来报…… 主上……” 他待说些什么替媚娘解释,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瑞安万万没想到的是,李治此刻,闻得他这般议论,竟然露出些笑容: “是么? 她叫你来……自己却不肯来?” “是。” 李治点头,淡淡道: “朕知道了。 既然如此…… 媚娘说得也有理,到底此番也是对那关陇一系稍做压制的好机会…… 德安,便由你去,去找韦待价罢! 想必此刻,他也是回了京了。 你去问一问,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可做举荐的人,正好借此良机,一并兴除两事。” 德安明白,笑道: “是了是了,一来既可解决此事,压制关陇一系,二来也好多扶拔一些可用之才…… 德安这般去了。” 言毕,便拉着看到李治一脸愉快,却反而无比茫然的瑞安一同告退出来。 至得殿外,德安才松了脸,长出口气道: “阿弥陀佛…… 幸好幸好,武jiejie还是明白主上的,没有亲自前来…… 否则此事便要大坏了!” 瑞安眨巴了一眨巴眼,这才会意道: “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若是jiejie亲自来求了,只怕此番主上与jiejie,便要好生一场气了呢!” 德安叹了口气,看了自家弟弟一眼道: “说到底,那刘弘业还是主上心里一块儿刚好完了的伤疤…… 当年主上因为此人之事,生出多少场病来? 好容易这些年才好了些,想不到他便又跳出来作乱…… 当真是作死呢! 哼! 他倒也聪明,知道若是此事闹到jiejie门前,眼下这等立场的jiejie不答应也得答应他……” 瑞安也是恨恨道: “可不是? 他还希图着能借此机会,与jiejie再见一面着呢! 这等图谋不轨的狂臣妄下,就该主上斩了他!” 德安瞪他一眼: “你说得轻巧!斩了他? 然后再叫天下人都想起当年武jiejie曾被此獠纠缠不清,再多些非议么?” 瑞安立时闭了口,半晌才恨恨道: “可说到底,究竟此獠若是此番彻如其意…… 多半以后还是要再来缠着jiejie的…… 这可如何是好?” 德安想了一想,却冷笑道: “这大唐天下,可是主上的天下。 便是那长孙太尉与王氏一系,主上真想不顾一切收拾一番时,也是轻易之事…… 一个区区刘弘业,当真以为自己便是了不得的人物了么? 瑞安,你过来……” 一壁说,德安一壁拉了弟弟嘀咕好几句,眼看着瑞安由怒转喜,又转欢笑,这才低声道: “jiejie这口气,咱们替她出了也是好的! 知道了么?” 瑞安笑道: “知道知道!咱们这便去办就是!” …… 永徽元年十月十七。 早朝。 监察御史、阳武韦思谦劾奏中书令禇遂良抑价以购中书省译语官员自有之地产,实属渎职欺下之罪。 李治闻之,骇然,立着大理寺唐俭彻查此案。 永徽元年十月十八。 午后。 长孙府中。 书房内齐齐整整,坐了半个大唐朝中的官员,虽全是一身常服,可那套气派,却一如朝上。 长孙无忌看着离自己最近,一脸颓色的禇遂良道: “此番也是禇大人无辜受累……本是想替咱们关陇一系购置些良地,以立书馆聊为相聚之地…… 想不到那中书省小贼出尔反尔且先不提,还反咬一口,说咱们是仗势强购…… 当真是可恨至极!” 其他官员闻言,个个气愤,直道那小贼当杀。 到底还是长孙无忌处事妥当,伸手直道: “说明白,那小贼也是个无脑之辈,多半也是受人蛊惑,为人利用,意指能陷害咱们……否则为何当初购地之事,他便那等痛快呢? 多半还是那幕后之人指意下手…… 不知诸位可听到些什么风声,知道是谁不知?” 立时,一侧裴行俭便道: “正要向太尉大人及诸位大人通告此事: 昨日下来,老夫便得了些消息,说那小贼素与刘洎之子刘弘业交好……多半便是那人图的手了。” 立时,禇遂良便恨声怒道: “原来是他! 合着这竖子,却是为了他那狂妄自戗的父亲来算计老夫来了!” 刚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长孙无忌止住道: “既然眼下已然知道何故…… 那接下来,便当是如何处理了。” 立时,落于末座的大理寺少卿张睿册便起而言道: “太尉大人安心,此番之事,大理寺上下,自当还禇大人一个清白。” 他如此一说,座中几个大理寺任职的官员也是纷纷起身,向着长孙无忌恭声相告。 …… 一个时辰之后。 书房之中,只剩下了长孙无忌与禇遂良二人。 看着窗外,长孙无忌淡淡道: “你可做好了准备了?” 禇遂良长叹一声,倒也坦然: “对方有备而来……此番又是那最为正直,连本家的京兆韦氏权势滔天之态,都不屑一顾,绝不相攀的韦思谦,韦仁约大人(思谦是韦仁约的字)…… 只怕学生如何也是难逃其构了。 恨只恨学生无能,竟未曾发现此事中间的蹊跷。”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不过一次失策,不妨事……且此事本可大可小,端看主上的意思了。” 禇遂良却摇头道: “到底近来氏族一系连连失利,只怕此番他们会借此机会,大行打压…… 被贬已然是定局,只是可惜那张大人也要跟着受些罪了…… 太尉大人方才何以不出口相劝?” 长孙无忌淡淡道: “一桶水,一人提不若二人担…… 有他分担,你多少也好一些。 再者…… 那张睿册平日里行事放肆,又是极爱高谈,已然是引得内外瞩目…… 风头过大了,早晚也是要折的,不若借此良机,只是稍将其贬抑一番,待他清醒之后,再行召回也不迟。” 禇遂良感激道: “老师还是如此一味替学生着想…… 学生感激不胜!” …… 永徽元年十月末。 早朝。 大理寺少卿张睿册回李治之询,奏曰日前韦思谦弹劾中书令禇遂良抑价买中书省译语官员地产之事,实为以按国之估价之设而计,实在无罪。 然立时韦思谦乃上奏道: “估价之设,备国家所须。 臣下交易,岂得以此等准估为定! 睿册舞文弄语,意图附下罔上,其罪当诛!” 立时,朝中王仁祐等员,纷纷附议之。 李治以为然,着左迁禇遂良为同州刺史,张睿册为循州刺史。 朝臣皆呼万岁。 此时列中又出一臣,乃新返京中之御史正五品韦待价,着上告李治曰: “近日以来,臣颇闻罪臣刘洎之子刘弘业,日夜咒怨,抱恨先帝之语多有暗指,还请陛下彻查,以制此风!” 李治生性最孝,且由先帝太宗皇帝一手带大,最爱先帝,闻言立时大怒,着令刘弘业入朝列苛询。 三语两言之下,刘弘业乃泣告其虽有不解当日其父之罪之心,却无怨怼先帝之语,虽言语有失,却实属无意。 兼之其兄刘广宗亦出班跪列,苦苦相求,愿以身代弟责,李治这才微敛其怒,然仍怒不可止,当廷戟指刘弘业道: “汝父身为先帝爱臣,身犯罪业却有其实,朕时为帝侧,亦多闻之。虽先帝之责多涉秘事,不当公之与汝等知晓,然先帝英明,惜才爱才之心甚为有之! 自今日起,朕如再闻此等谬论先帝之语,必将斩杀!” 后,愤然当庭斥退刘弘业,微言安抚其兄刘广宗,退朝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