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九
永徽元年十一月十五。 立政殿中。 因着近些日子天寒,殿中便早早儿地生起了火炉。 媚娘懒懒地坐在暖榻之上,看着一边儿瑞安与六儿好好地预备着一应过冬物什。 可她心里,却还念着前些日子的事。 忍不住地,她便问道: “瑞安,皇后那边,还有萧淑妃那边儿…… 可有什么动静?” 瑞安正理着李治新赐下的十几件狐裘,预备着替媚娘挑好熏香,只待可穿…… 忽一朝闻得媚娘发问不及防,竟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 “啊…… 皇后么…… 倒是无甚动静,一味老样子死不认事,也只沉默。 倒是萧淑妃那边儿,一哭二闹三吊颈的,没个消停,似是决了心要借此良机,一出千秋殿的大门呢!” 媚娘点了点头: “她本也当如此……好歹也是被拘了这几个月了,想提前出来是必然的。 那宫中其他妃嫔呢?” 瑞安淡淡道: “还能有什么动静?各自抱了大腿。” 媚娘闻言,似觉有趣道: “你似乎不喜欢她们。” “自是不喜。” 瑞安撅了嘴,一边儿熏香一边儿道: “那些人,没个长性儿的!之前还嫌着咱们立政殿的门儿高,进不来呢…… 这两天巴巴儿地就往咱们殿里送这样添那样…… 心思花得不少,就是没一处用在正地儿上。” 媚娘立时明白,淡淡一笑道: “你这倒也不能怪她们,说到底宫中生存本是如此,攀高踩低,排除异己。” 瑞安倒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沉默。 良久,媚娘才又问道: “那治郎那边儿……如何做的备?” 瑞安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主上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叫左右小心着些,这些日**里切不可再生出些事端。 究竟还是担忧着宫里会闹些大事出来罢? 倒是前朝动作频频。 元舅公因着之前禇大人之事,好是动了一番手。 先不提那氏族一派,便是刘氏一族,便是一番清理。 眼下……”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面色平静的媚娘,这才轻轻道: “眼下因着元舅公的令,刘弘业的一切功名都被查清抹除。 而且那刘夫人也因着这些年素与刘弘业不睦,竟自休离而去了(休离,唐时民风开放,男女地位相对平等。平民尤其是贵族女子如果对夫君不满意,主动提出离婚也就是休离的情况并不少见。休离男女均可为用,只是算是对被休离的一方一种比较耻辱的离婚方式。另外一种叫放离,就是男女都同意的离婚方式,比较体面。)。” 媚娘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起了些波澜,半晌才轻轻道: “那…… 治郎可因此事,说过些什么?” 瑞安摇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倒是没有。 主上虽然也是有心替那刘弘业还个清白的,可实在奈何他本身处处纰漏,也是相救不得。” 媚娘眯了眯伶俐的凤眼道: “纰漏?什么纰漏?” “他……被元舅公等人查出在未曾告知元配夫人的情况下,私在外面招妾纳妓,且还以正妻之礼纳入室中…… 另外,他还成日流连酒馆青楼,私相结交…… 甚至数次将些政案文疏,带至青楼之中批阅……还以之与那些妓倌为戏语…… 只能说幸得他所负责之事,并非何等要事,否则兹事之大,难成全矣。” 媚娘不语,她也只能沉默。 片刻之后,她想了一想,却招了六儿前来: “六儿,你也跟着我这般久了…… 我且问你,瑞安所说的那些话儿…… 究竟是也不是?” 六儿想了想,本欲告知媚娘真相,到底还是没有开了口,只是轻轻道: “jiejie,主上也好,瑞哥哥也罢,这样安排的心意,jiejie自是洞若观火…… 再者六儿观jiejie也确是对那刘弘业不放在心上了。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再生事端呢? 说到底,此番事态也是他自找。 若是他不曾动念头动到jiejie身上,何以这等受苦? 也就是这一阵子罢了…… 过了这一阵子,只要jiejie不提,主上不想,那此事,自然也就平静下去了。 好歹他还有个哥哥在,断然是不会受太大的罪的。” 媚娘咬了咬下唇: 说起来,她认识刘弘业,实在比谁都久…… 他的性子,她却是明白。 所以此番瑞安之报,多半便是有人做了手脚,冀图教刘弘业吃尽苦头。 而这人到底是谁,她也是心中有数。六儿所言极是,她也是明白。 她更知道,自己若果为刘弘业着想,那便当问都不必再问此人,完全将他遗忘。 如此一来他们三个人便都得了解脱。 只是终究她还是过不去自己这一关,难免有些内疚在。 好在六儿也明白她的心思,劝道: “jiejie本心也是觉得对他有疚,不过如此也便罢了。 说到底,眼下jiejie可是主上的人,何况jiejie的未来,光芒万丈,一切尽在jiejie手中…… 还是少与这自求末路的人有牵涉的好。” 媚娘无语,她也只能无语。 半晌,长叹一声,她悠悠地看着窗外阴阴的天空,和飘荡下的,今年第一片雪花。 是呀…… 该放了。 她与他,终究不过如这第一片雪,过得片刻,便各自有了各自的新人生。 此后,日复一日,媚娘再听到的,便只是王萧二人如何相斗,如何不安,如何各自在李治面前,互相诋毁诬告之事。 偶然几次,她也被牵涉其中。 可都由着李治与诸人之护,好好儿地渡过一关又一关。 不过这样的事态,到底也是叫她心身俱疲。 终究,在一个月后,她便因着不慎受了些寒,而一病不起。 永徽元年十二月末。 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明日便是元正之日。 可媚娘却依然得躺在榻上,恹恹不起。 每日里李治来瞧时,她总是身体不安,李治难免也是跟着忧心。 兼之近日来,朝中大事频生,李治也是不得长伴她身侧,好生护其安养。 今日,媚娘便是又咳个不停。 好半晌好半晌,她才在瑞安与文娘的照顾之下,服了些汤药,勉强睡下。 眼见着她睡着,数日都不得安枕的瑞安三人也是累了,便商量一番后,由白日里好歹也是休息了一会儿的瑞安守着她,其他二人却也不敢离殿中,只在殿下寻了张小榻,各自和衣而睡。 至于瑞安,则是守在媚娘榻前,拢了拢炭火,披了件厚实衣裳,这才俯在榻边儿,小眯一会儿。 …… 朦胧之中,媚娘似觉眼前一片亮光。 再眨了眨眼,视线渐渐清晰。 原来我醒了啊…… 看着天光大亮的立政殿,媚娘难免有些怔忡。 “瑞安……” 她张口,欲行呼唤时,却发觉自己似是嗓音细如蚊语,不由得苦笑一声。 强欲起身时,却立觉奇怪: 虽说这是立政殿……可为何,内内外外,里里下下,不见一人? 她正茫然间,便见一美丽女子,一身素白衣裳,笑意盈盈立在殿正中,向着她招手。 怔了怔,她缓缓起身,看了眼这个女子,然后才慢慢走过去问道: “你是…… 何人?” 此时,她已然意识到,似乎自己眼下,并非身处宫中…… 是梦罢? 那女子笑着点头,开口,语声如珠落玉盘: “怎么? 你不识得本宫了么? 可本宫送你的女华坠儿,你似乎还好好儿地戴着呢?” 媚娘一怔,立时下意识摸向胸前: 那里,一朵儿自她三岁起,便一直戴着,片刻不肯离身的菊花金坠儿,正好好儿地挂着。 她讶然,也惊道: “您……您是……” 女子含笑点头,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抚着媚娘的脸: “本宫真的很欢喜……有你陪着稚奴孩儿……他真的很快活。 本宫都看到了…… 多谢你…… 日后,你也要与稚奴一路相扶相持地走下去啊! 这孩子,选的这条路不易……不过有你在,他便走得容易得多了。” 媚娘一时心情激动,竟自哽咽不成声。 那女子含笑替她拭了泪去道: “都要当娘的人了,怎地还这般爱哭呢?本宫可记得,你小时在本宫怀里,可是天不怕地也不怕的……那笑脸儿,那模样,叫人看得都替你欢喜…… 好了,好了,莫要再哭了,顾及着些儿本宫的小孙儿罢!” 媚娘一怔,却讶然看着她: “娘娘……您说什么呀……媚娘……媚娘何时曾得孩儿……” “你看,这不是来了么?” 女子一笑,伸手指了指殿外。 媚娘顺着她的手看去时,却见一轮滚滚的红日,闪着刺目之光,直愣愣奔着她怀中而来! 她惊叫一声,立时闭了双眼…… …… “媚娘……媚娘!” 当媚娘大叫着醒来时,却听得一声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 媚娘抬头,看着一脸惊忧的李治,半晌才反应过来,扑入他怀中,不知当悲当喜。 李治见她无事,这才松了口气道: “怎么,做梦了?不怕不怕……横竖太极殿那边儿的事情都处置过了,眼下便可好好陪着你……” 好一阵安慰,媚娘这才回过神来,将梦中之事,一一说与李治听。 李治听闻她竟梦见自己的生母长孙皇后,一时间勾起思母之情,又悲又喜,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只能抱了她在怀中。 可没一会儿,便见媚娘脸色苍白,实在似有不适之症,便要召太医入内相视。 然媚娘却自觉无事,只是疲惫,加之梦中红日入怀,多少有些惊惶。 李治思及如此,也确是此理,便索性着明日借诸方朝贺之机,召得神医孙道长入内相诊。另且可召得李淳风入宫解梦,一解媚娘心中之忧。 …… 永徽二年正月初一。 太极宫。 唐高宗李治,受天下百官之朝,万民之祝。心甚欢悦,然奈何其后宫之中,宠侍娘子武氏身体连日不安,昨夜更得奇梦,一时面上微忧。 幸得不多时,便有神医孙思邈入内诊视后相告道: “娘子武氏,病体初安,此番不适,实为得孕龙嗣之故。” 时李治正于太极殿中与百官饮宴,闻报惊喜若狂,竟不慎将玉龙盏打翻污了龙袍。 正待相询之时,又得见李淳风入内,报道: “娘子武氏,昨夜得梦先皇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此为大吉之兆。更兼之大圣皇后娘娘招日入其怀,娘子武氏本名为昭,意为天日昭然,故是为得胎之梦。 由此可知娘子武氏得天之幸,大圣皇后娘娘圣灵庇佑,当为主上添一文武双全,大德大才之皇子也。” 李治闻之,欢喜之状直无以可表,朝中百官闻之,俱是惊叹不止,更有英国公李绩、元舅公长孙无忌大喜出望,立时出席相贺。 百官见之,皆出席为贺。 一时间,宫中内外,朝野上下,皆为武氏娘子昭之得胎一事,大为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