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八
永徽二年七月十五。 夜。 长安。 西市之内,一家名唤“丰泰楼”的酒肆之中。 此时已是过了子时,上上下下,都打了烊,只有二楼一间小间中,还有灯光明亮。 窗上,映出一道剪影。 …… “公子,您还要在这里呆上多久呀?” 小僮芳儿,趁着小酒倌儿送了酒上来的余档里,不由问着正坐在窗边,一边品酒一边看着窗外夜色的狄仁杰。 狄仁杰转回头,淡淡一笑: “急什么? 要请的芳客驾尚未至…… 多待一会儿罢!” 芳儿张了张嘴,本想问一问,到底是什么芳客,能教他这般在意。 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不过也不必再问出口了。 因为他已然听到,楼下传来的踏踏声。 所以,当他转过头去看时,也丝毫不意外,楼梯口处,站着的那抹黑色大氅里裹着的娇丽身影。 …… “等了许久么?” 娇丽身影含笑如珠,却不肯露出半点儿身型。 芳儿怔了怔,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不过不待他想起到底是在哪儿听的,便见狄仁杰一脸郑重地起身,撩起衣摆,便欲下拜。 他还没动得,便被旁边立着的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给拉了起来: “我家主人说了,狄大人非凡人也,不必多礼。” 闻得此言,狄仁杰也不由再三道谢,然后片刻之后又问道: “不知贵人此番夜召臣相会…… 可是有什么要事?” “人人都说狄大人是这朝中,最清醒的人物…… 今日一语,果然不假。” 那芳客却只是淡淡一笑道: “大人尽可安心…… 我早在与大人初次见面时,便明确告知大人。 这些事,他都知道。 说实话,便是咱们不想教他知道,也不能逃得过他的耳目的。 所以你尽可安心。” 狄仁杰微微松了口气,可还是笑道: “贵人说得是。 只是贵人还是没有告诉臣,此番相见,却有何要事?” 那芳客沉默了一下,走到桌边坐下,遮住整张面容的纱帷,因着这样的动作,而微微一动,掀起些许,露出了白润而美好的下颌。 这样的美丽,看得连那年少不知情事的芳儿,都有些意动心摇。 可是反观狄仁杰,却是一派坦然之色。 她坐下之后,徐徐开口道: “狄大人好问,我自然要好答…… 我想问的,是关于前些日子京西挽月庵起火一案…… 不知眼下,可是狄大人在查?” 狄仁杰扬了扬眉: “怎么,贵人不知此案已然被主上严令,无旨不得妄议么?” 她却淡淡一笑: “若是别人,自然是不能违抗上命…… 可若是狄大人…… 别的不提,我可不以为,狄大人会肯单单放下这么蹊跷的案子不理。” 狄仁杰闻言,朗朗一笑,半晌才道: “果然…… 不愧是连主上也赞之不已的贵人啊…… 不错,虽则主上有旨,可到底这等蹊跷的案子,大理寺不可能放过。 便是大理寺肯放过,臣自然也是更不能放过的。” “哦…… 你说便是大理寺肯放过,你狄大人也不肯放过的…… 这么说来,果然是有人向大理寺施了些压,不允许再详查下去么?” 那芳客的声音,拖得长长地,狄仁杰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出,此刻的厚厚纱帷之后,那张丽华无双的脸上,两弯新眉挑得老高的样子。 他轻轻一笑: “看来…… 臣之所意指,贵人也是全都明白了。” 她只是发出一阵阵轻笑,良久才道: “果然,此案与大唐朝中第一人,还是脱不了的干系么?” 狄仁杰点头,淡淡道: “眼下能想得出,猜得到的…… 也只有那一位了。 毕竟大理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指使得动的地方。” 她点了点头,半晌才道: “这么说来…… 狄大人是觉得,此案与那位大人,相系甚深了?” 狄仁杰踌躇半晌,断然道: “臣妄思,不过以臣之见,却正是如此。 甚至……”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轻声道: “甚至便是说此案必然是那位大人所下的手…… 也不奇怪。” 她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这么说来…… 他是有意要…… 要……” 她没说下去,不过狄仁杰却是明白了,只是淡淡道: “贵人大可安心。 据臣所查,在那挽月庵起火之前,从并州传入庵中消息的人,正是与那位大人关系极为密切的一位外调官员…… 所以据此看来,那位大人只是想毁了挽月庵,警告一番挽月庵后面的那位主人,却完全无意伤害那并州来的二位客人。 相反……” 狄仁杰沉吟一番之后才道: “据臣所知,那二位客人回并州的一路上,都是那位大人暗中安排,不教出什么差错。 由此可见,他实在不是存心与贵人为难,反而更像是知晓了那挽月庵主人的主意,因而担忧贵人,与贵人所拥之宝……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保下贵人才像是这事情的源由呢!” 她又是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因为我怀里的这块宝……么?” 她微微顿了一顿,半晌却道: “便是如此,我也是要谢谢他的。 只是,这样的手段,到底还是太过狠绝了。 挽月庵上上下下,一百多条人命啊! 这…… 岂非是在替我怀里这块宝,添上无数的罪业么?” 狄仁杰长叹,欲替那位大人辩上一辩,却终究不能说什么。 良久,他才轻轻道: “或者正如贵人所言,这等行为太过了罢? 不过…… 那位大人的心思,臣却也能多少猜出一二。” 他缓缓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月光道: “对那位大人而言,‘他’的存在,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意义。 所以‘他’的每个孩子,那位大人都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好。” 她听了,接口淡淡一笑道: “即使…… 即使怀了这个孩子的,是他最不喜欢的女人也一样。 对吧?” 狄仁杰不语,只是轻轻点头。 又是沉默了许久,她点头道: “我知道了…… 此番还是要谢谢狄大人,为我解除心中疑惑了。 那么接下来,狄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此案?” 她笑道: “以狄大人的性子,这等大案闲置不理,怕是难以让你释怀罢?” 狄仁杰没有立时接过她的话,而是沉默了许久才轻轻道: “贵人说得不错,若是搁在以往,那臣必然是要立时闹个天翻地复,也要查个清楚的。 可是现在……”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 “现在的狄仁杰,已然不是当年那个不知考量全局,急进焦妄的狄仁杰了。 臣知道,眼下那位大人于大唐,于‘他’,甚至是于贵人您而言,是何等的重要…… 所以,尽管他这等行为,实属大罪难赦…… 也唯有暂且搁下了。” “只是暂且么?” 她轻轻道: “这个暂且…… 会是多久?” “……至少,在他记得自己为大唐首臣的本分,不曾忘记之前,臣都不打算对他做什么。 可是一旦他忘记了……” 狄仁杰豁然转身,目光锐利: “臣便是赔上这身家性命,项上人头,甚至落个千古骂名…… 也必然要将他捉拿归案,以伏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