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九
片刻之后。 早朝结束之后。 惯例的君臣议政之时。 英国公李绩寻得机会,终究还是将媚娘托他相问的话问出了口: “臣李绩,有事请奏主上。” 李治看了他一眼,乃含笑道: “英国公不必多礼,但言无妨。” 李绩便道: “主上,臣方将来时,隐约听得一些小宫人议论,说是昨日东宫之中,生了些变故,竟似大有内情,不知主上可曾听闻?” 此言一出,立时诸老尽皆观于他面,长孙无忌更是看着李绩,目光满是疑问。 李治眉轻一动,目光只一转,便淡道: “这宫中流言倒也平日里没少见过,朕却实在无心事事理会……却不知英国公听到的,是哪一桩?” “回主上,虽则宫中流言多而杂,本也不必理会,可若是事涉东宫,实在便不是小事了。”长孙无忌终于轻道: “是以,还请主上听一听英国公所言到底是何事,才做定夺罢?” 李治目光一动,看着李绩,好一会儿才点头: “还当英国公直言。” 李绩应了一声,便道: “回主上,方将臣行至昭阳门时,隐约听到有几个小侍在议论,说昨日东宫之中竟有血光之灾,一时之间惊之非同小哥,便召了那几个小侍来问,这才知道昨日东宫太子殿下近侍永安,被以欲行刺太子殿下的名头,受殿下亲手诛灭,却不知此事主上可否听闻?” 李治点头,淡淡道: “这样大的事情,朕自然知晓。东宫储君之所,护卫不利,内侍省亦有责,竟将这等贼子混入内里,充为玉栋,且久为其用…… 朕已下诏彻查此案,务必将此事落个分明,以安太子之心。 且又因此事体大,乃着令内外一应人等,俱不得擅言议论,免得动摇国本…… 看来有些人的嘴,确是管不住的。” 李绩却认真奉圭而言: “主上之令,切切实实当行当据,只是主上,依臣之见,此事却非如此简单。那些小宫人们,倒也非是胡乱议论,实在是这永安之死,竟似大有内情在,所以才妄生议论。 否则小宫人们年岁虽小,为人见识浅薄,可到底也是这宫中调教出来的人,自然知道什么当言,什么不当言。” 李治抬眼,看着李绩: “那英国公,那些小碎嘴们所谓的内情,却是什么?” 李绩长行一礼,乃轻道: “主上,据那些小宫人所言,似乎此番所言永安刺储之事,却非真相。真相是那永安不知为何得罪了后宫的某位娘娘,被那位娘娘逼着太子殿下,将之当庭诛杀,以解其恨了。” 李治立时眯眼: “英国公此言差矣!眼下整个太极宫中,俱是以太子为尊。便是皇后眼下也不得出内殿半步,哪里来的娘娘竟是这等势大,逼得一国之储亲诛自己近侍?!” 李绩淡道: “皇后娘娘自然是不成的,毕竟眼下被禁内殿,淑妃娘娘更加不能,太子也不必多听她什么。倒是另外有一位娘娘,虽则位阶未如这二位一般,高高在上,却实实在在,更教整个太极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也才是真正能够影响主上,一揽后宫大权的人。” 李治立时沉下脸来,好久好久,不发一语。 倒是禇遂良忍耐不得,冷笑一声道: “是么……就说这太子殿下素日里待这永安亲善非一般近侍可及,那永安素日里也是事事处处,尽皆为太子殿下鞍前马后,断然不曾做得半步不到的。 怎么就突然说刺杀,便刺杀起来了? 若是入宫时间尚短的,尚且可说他是包藏祸心,可他入宫已是这些年,又怎么可能数载不动,一朝行事?” 这话说得诸臣一阵赞同,更有些臣子,便上前行礼请奏,务必查明永安被杀一事,真相到底为何。那位事涉其中的娘娘,又究竟是哪一位了。 李治看着李绩,淡淡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轻道: “英国公既然已言至此,那自然是知道,这事涉其中的,到底是谁了……却不妨说来听听。” 李绩抬眼,看着李治意味深长地道: “主上有问,臣不敢相欺,正是那立政殿昭仪武氏,如今正伴驾麟游行宫的那一位娘娘。” 此言一出,早已是心中有数的诸臣,无不哗然,情绪更加沸腾,倒是李治不错眼地直看着长孙无忌,似乎在等着他这个舅舅表个态。 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地看着长孙无忌,等待着他表态。 可奇怪的是,长孙无忌非但没有表态,反而一改在不曾听到,此事事涉媚娘前的积极态度,却一发沉默了起来。 他的沉默,也渐渐地为诸臣所察,渐渐地引发了一阵新的疑问眼神。 李治却不肯放过他,轻轻道: “竟然说是媚娘……也真是奇怪了,媚娘眼下伴于朕身侧,离太子东宫之路途不知凡几,此番却是刻意相谋,要将这等事往她身上洒了…… 却不知舅舅何以为见?” 长孙无忌依然保持着沉默,不过毕竟问话的是李治,他也没有沉默多久,很快便轻道: “主上英明,此等大事,实在应当查个清楚再下定论。眼下虽有流言如此,可既然是流言,便总有它的不实之出。这行事的到底是不是昭仪娘娘,却还要再三审问过了那些流言碎嘴的小侍们后,才方得确信的好。” 他此番的言论,显然是叫所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除了已然开始颖悟李绩此番之举的真相的李治,与早已明白媚娘心思的李绩之外。 李治看了看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道: “果然舅舅处事之慎,非常人可及。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班大臣们,向来也都是以长孙无忌马首是瞻,也素知长孙无忌向来恨不得一脚将媚娘踩出太极宫门外的,今日竟然眼见长孙无忌这等回话,显是有什么内情,于是不假思索,便也纷纷附议。 李治点了点头,又说了些子政事,便立时宣召退朝去。 朝后。 行宫官舍内。 几位要臣都不及更衣,便被长孙无忌急急着人唤入了内官舍之中,好在大家早也料到如此,更加也都急着探知长孙无忌心思,于是便个个紧忙着前来,坐下。 长孙无忌看着几个人都到齐了,便示意阿罗去着人守紧了门,然后才着阿罗前来,轻声道: “把你查出来的,都说一说罢!” “是!” 阿罗低道: “前些日子,阿罗因着武昭仪母子受毒害之事,而查一些旧档,结果发现这太zigong中的永安,出身来历,实在成谜…… 虽则其籍册之上,看似清清楚楚,出身明白。可那替他立籍册的人,阿罗却也是认得的——正是前些日子被一网子打查出来的,韩王送入宫中的亲信之一。” 看着诸位大臣个个震惊的眼睛,阿罗便平静道: “这永安毕竟是太子殿下近侍,主人为保国储安稳,便着令阿罗彻查他的身世,结果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世,竟是大有内情……” 接着,阿罗便一五一十地将永安的身世,说与诸人听。 当听到这个小小近侍,竟是当年洛阳王王世充之后时,已然是一片哗然,再得闻其一直以来都误以为当年的废昭容韦氏是为其祖母之时,更是个个哑然。 好半晌,唐俭才惊叹一声道: “原来竟是如此……原来这永安,竟然真的是个心存长久之计的jian佞之辈!” 长孙无忌点头,默默喟叹一声: “正是如此,所以这也是老夫请诸位来的理由…… 眼下之事,想必大家也都看得明白了,此番流言,必是韩王有意借此事,一石二鸟向武媚娘与太子殿下同时动手。太子殿下自不必提,咱们必然是要保到底。但是这武媚娘…… 咱们到底却该如何处置呢? 到底眼下是顺着韩王的手,将武媚娘处置了,还是就此放过,且只将这一笔记下?” 一时间,诸臣议论纷纷,长孙无忌更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的态度出来,只是他的心里,却在暗暗叹息: 武媚娘,这一次,老夫算是为了太子殿下,欠下你这一份情…… 可是…… 他目光却一凛: 保了你能与代王殿下一般再无受失,已是老夫最大的程度,你可千万莫以为,这一份人情,便能叫老夫奉你为后! 同一时刻。 麟游行宫之中。 后花园内。 早早儿便被李治着令瑞安接入宫中来陪伴媚娘的素琴,一手挽着媚娘的手臂,一手拘着自己面前那个淘气的小小娇儿,含笑道: “jiejie今日,倒是心情好了。你看弘儿也知道母亲欢喜,自己也一发欢喜呢!” 媚娘看着正被素琴拘在了身边,却急着扭动小小身子,急着去拉一拉那些园中的花儿朵儿的李弘,笑道: “你说这倒也是奇了,他不过一个乳齿小儿,怎么会知道他的母亲心情好与不好?不过就是这些日子困在殿里久了,一朝得放出来,高兴得罢了。” 素琴却更笑道: “是么?可素琴看着弘儿却非如此呢,是不是呀弘儿?” 她弯下腰去,笑眯眯地问着从近侍手中接过采下的大朵鲜花,喜欢得直咧小嘴的李弘。 李弘本就十分喜欢这个温和的姨母,听到她这样问,更加心情欢喜,大声叫: “是!” 一边还使力地晃着手中的花朵。 媚娘失笑,嗔道: “你呀……你可知道母亲与姨母说什么吗?便只管应是。” 李弘笑吟吟地口齿尚有些不清不楚地说道: “知道!弘儿知道!” 媚娘摇头含笑看着儿子娇娇软软的那样子,不由想到当年的那个爱娇少年,也曾有过如这孩子一般娇娇软软,人见人爱的绒绒幼鸟般的模样。 而如今的他,却已然是一国之君,一家之主了。 她垂下眉,不由轻叹时光易逝。 素琴见状,以为她还在为眼下之事发愁,于是便看看瑞安。 瑞安自然会意,立时便哄了依恋母亲,原本死活不愿离开的李弘,说另外一边却有不知第几代的小小阿金在与一只猫儿斗架,有趣得紧,这才叫李弘甘心情愿与他一道往那处而去,看那猫狗相掐。 媚娘看着儿子离开,一时也只能叹息。倒是一侧素琴轻道: “jiejie可还是为了元舅公之事发愁?” “元舅公之事,却实在不愁。” 媚娘低道: “毕竟今日之计一出,想必他也多少明白我的心思了。自然会设法同时保全了我与太子殿下。可是……” 媚娘犹豫片刻才轻道: “可是我担忧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jiejie是担心……太子殿下的想法?” 素琴到底是徐家的女儿,虽不若其姐一般机慧可与媚娘相并肩,却也不少见识,立时便明白了媚娘的忧心之事。 媚娘长叹一声道: “正是如此……只是不知道忠儿,此番知道我这般行事,会不会有些什么误会……唉,这孩子也是命苦,我也真的是不希望他再受苦了…… 可不知为何,却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不好的……都是欠了他些什么似的。” 一时间,媚娘声声轻叹,却将素琴也引得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