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十六
次日午后。 万年宫中。 大宝殿内。 李治背着手,看着德安着人奉上的那只倒流壶,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可有问过这样的东西,到底是谁着人送入忠儿宫中的么?” 德安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 “已然问了。” “谁?” “萧淑妃。” 李治摇头,淡漠一笑,冷冷道: “所以……也就是说,又是那个人动的手了?” “多半是……” 德安不敢抬头,只是盯着地面。 李治也不生气,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下倒也怜悯,轻声道: “朕没有怪罪于你。” “主上应该怪罪的,是德安没有将事情办好……这才让那贼心不死的……得了机会。” 德安越说,头低得越厉害。 李治却摇头道: “他既存此心,那你便是再如何,也难挡他的心的。朕尚且不能说在他手笔之下,可全身而退,何况是你。” 德安抬头,看着李治,目光愧而又感激不止。 李治再一笑,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却正色道: “犯了错,不妨紧,妨紧的是能不能将这些事,彻底地解决。” 长吁一口气,李治轻轻道: “说起来也是时光太长了……该解决了。” 德安看着李治,目光有些意外,更有些激动: “主上的意思是……” “传朕旨意,之前布下的局,眼下却该发作了。” 德安喜出望外,轻声道: “是!” 接着便飞速奔而出殿去。 李治看着他的身影,摇头笑了笑,又严肃起来,认真地垂着头,考虑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 “师傅,您说,朕是不是太过心急了些?” 暗中,突然出现一道身影,却正是李德奖,向着李治轻躬一躬身子,德奖却轻声问道: “德奖却还记得,当年主上说与德奖听的话…… 当年德奖报过母恩之后,便思归田园,隐世而居,毕竟德奖虽自知不才,却也不愿涉足过多人世之事。 可是,最后因着听得主上一句: 宁一生背负天下,当换得娇妻是她…… 德奖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放下这一番思愿,一番愿看天下有情男儿终得良伴归的思愿而去。 是故,德奖却实在不知主上这句太过心急,是何来处? 莫非时光易逝,人心易老……主上已然觉得,这天下比昭仪娘娘,更重要了一点么?” 李治回头,看着他,平静地说: “朕自幼便知一件事,这宫廷之中,千古以来最难得便是所遇竟为真心所爱。是故当遇到媚娘的时候,朕也是纠结了许久的,因为朕实在太明白一个道理…… 当时的朕与媚娘之间,只有也只能那么一条路走,朕为帝王计,她为王妻谋。 虽然朕也曾有过臆想,以为朕可以说服父皇,将媚娘下赐于朕,从此只做个逍遥夫妻,快活度日…… 可当后来,朕知道了媚娘身上背负着的一切之后,便深深明白,这样的想法,根本便是空想。 无论是媚娘,还是朕,都不能也不可能丢得开身上所背负的一切。 于她,所背负的便是与她那般无知无心的母姐相断相绝,忘记她父亲对她母姐的伤害与仇恨,最终她得解脱的希望。 于我,便是为母后复仇,安慰父皇之心,平复兄弟之谊,扶正李氏王族乃至大唐天下未来的责任。 这是我们两人一生都难以逃脱的一切…… 再说得明白些,这是我们二人这一生,各自必然要做的,也是要面对的责任,逃不掉,脱不开。” 李治深吸口气,又长吐出来,才缓缓垂首敛眉,柔声续道: “所以从那一刻起……从决定争得皇位的那一刻起,朕便知道了一件事,朕若要得偿所愿,若要终得她为一生之伴,那便必然要接受一个事实: 或者究朕此一生,都不可能与她结为夫妻。甚至便是得她回眸一顾,已是万幸,却再不能想她终究能够倾心于朕,为朕甘愿超脱一切束缚与纠结,与朕携手共前。” 李治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再睁开眼,目光之中,满是暖融融的,似若春风拂春水,一汪新碧泛青漪。 下意识地,他按住了胸口前的一处地方: “说得再明白些,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我与媚娘之间,或者只是一场赌局,我拿我的一切去赌,赌她的终肯倾心,终肯为伴…… 而我的一切,又是什么? 权势,地位,财富,天下…… 甚至是复仇,兄弟情份…… 这些都是,又都不是。” 李治转头看着德奖若有所思的眼神,轻轻一笑道: “我的一切,便是我的好,我的坏,我的善良,我的邪恶,我的仁慈,我的恶毒……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拿来做为筹子,去赌她的一切,她的好,她的坏,她的善良,她的仁慈,她的恶毒…… 就是一场赌,以天下为附着之筹,以我的一切为码,博她一个一切的赌。 而这一场赌,于当时的我而言,莫说是七分胜算,只怕便是五分胜算甚至三分胜算,也是没有的。 我赌的,不过是那一分可能。 而我终究是赌赢了。 所以现在,我从来不会觉得这天下至尊之位也好,海内天子的权势也罢,有什么了不得,有什么输不起的。 因为这些,本就不过是我最想得到的东西所带来的附属之物,原本就只是为了能够与她相伴一生这件事能够达成,而必要的手段而已。 有什么输不起的,又有什么了不得呢?” 德奖震惊地看着李治,一时间张口难言。 李治低笑一声,轻道: “是…… 或者今日我这番话,若是叫旁人听了去,会觉得我这人,当真是个大大的昏君,实实在在不若推了下去的好。 可是师傅,我从小,便总在看着我的父皇,看着史书里的那些帝王们,想着一件事: 所谓帝王者,到底什么是好帝王,什么是恶帝王?” 说到这里,李治转头,看着李德奖。 德奖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若以天下人的目光而论,心怀天下,爱民如子,一心只顾江山福祉,才是真正的好帝王。一心只为自己享乐,不管百姓死活,那才是真正的恶帝王。” 李治却摇头,认真道: “不,师傅错了。真正的好帝王,是要会爱人的。真正的恶帝王,是从来都不知道如何爱人的。” 德奖一怔,好一会儿才道: “主上语中意境,德奖实在难以领会。” “又有什么好领会的呢?”李治含笑摇摇头,长舒口气,起身缓缓走到台阶上,便当阶坐下,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师傅想一想,这所谓帝王,是要来做什么的呢? 治国,平天下,安民生计,对吧?” 德奖想了一想,默默点头,接着在李治示意下,也一身素衣地坐在身着龙袍,却坦然若往日里那个少年稚奴样地随性而坐的李治身边。 李治看着他坐下,点头笑了笑,然后才续道: “治国,平天下,安民生计……说起来似是很难,实则却是再简单不过…… 一切,都当以人心为首。” 德奖若有所思: “人心……” “对,人心。身为帝王者,若当真以为自己是为天之生子,便可抛却一切人间七情六欲,摒顾所有爱恨情仇…… 直将自己是神也似,那便是大荒唐了。 非但只是大荒唐,根本也就不配为帝了。 因为所谓为帝者,首先便是为人,然后而为人之帝。 从始至终,都脱不得这个人字。所以朕最不喜的,便是看着忠儿他整日里被那些老夫子们,教习着读所谓的天子之书…… 生生地竟是将这孩子,给也养成了如那些前朝自命天子,自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所谓明君的模样了。 可惜这孩子,竟再也难知,若要为帝,首要为人的道理了。” 李德奖似有所悟:“若要为帝,首要为人…… 若是不能好好为人,何得以为帝? 若是不能好好爱妻爱子,何得爱天下万民?” 李治含笑点头: “你且看一看父皇,便知道了。 何以父皇可为明君? 说明白些,不过是因为父皇一生幸得所爱,知道爱是个什么滋味,正因如此,他才比那些所谓的前代明君们,更明白于百姓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因为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也是一样的东西: 家顺业兴,衣食无忧,体健无虞,妻儿欢笑…… 师傅,你知道么?父皇曾于生前,无止一次地言与朕听,说他这一生,本也曾想过要成就什么千古明君的名头,可到最后,他发现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每日里下朝之后,看到母后与兄长,还有朕,还有朕的姐妹们,在一起聚在殿下,欢笑幸福,等着他回来,讲述更多新奇快乐之事,讲述又做了如何大事而已……” 李治轻道: “于父皇而言,他一生所最终渴望的,最终渴求的,最终得到的,不过就是出自一个知他懂他,爱他重他更为他所爱所重的妻子,朕的母后的认可,所带给他的无上满足感而已…… 那样一个知他懂他的女子,爱他重他更为他所爱所重的女子的认可,才能让他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才能让他这一生所为,有些真实感……所以…… 师傅,朕之前虽然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父皇早已有心将媚娘许配与我,却为何如此设计? 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大唐天下? 直到前两日,朕听说忠儿的事之后,才算突然想了明白…… 原来父皇所为,并非为了大唐天下,而是为了朕…… 为了让朕经过这些磨难重重之后,最终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所爱不受人伤,其实也就是保护好自己不为人所伤的究底而已…… 于父皇而言,这大唐天下来得意外,却也并非不可舍弃之物,他一生以为济世安民,可若是没有一个知心人懂,这一生抱负便是实现了,便是为天下人赞颂了,却到底也是无趣的。 毕竟,天下万民,都不是那一个知心人。” 李治轻道: “所以于父皇而言,他要让朕明白的,并非是如何当好一个好皇帝,而是如何做好一个人,一个真正懂得如何爱人,乃至爱天下万民的…… 人。” 他又淡淡一笑:“所以父皇才会如此设计……因为他知道,唯有为了媚娘,我才肯让自己成长,成为那个有担当,有胸怀的李治,而不是那个永远躲在父皇与母后庇护之下,任性妄为的稚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