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二十四
见他不言语,德奖倒也没有再多追问,只是道: “便要在这里,将话都说清楚了么?” 沉书这才反省过来,自己竟是将这等贵客晾在了门口,乃惭然一笑,急忙引他入内室相叙。 茶点上齐,一应无干人等都理治清净了,沉书才正色道: “久闻德奖兄大名,却实在不得见兄风采,如今一见,果然非凡。” 德奖正奉了茶水往口里送,猛得听到他这一声兄,不由一怔,放下杯子,握惯了剑的手指轻轻划了一下杯沿,垂首半晌突然自笑了起来: “就说么……能够在那样的人物身边呆了这般久,想必你也不是普通人。只是也为难了兄弟了,这等出身,这等人物,这些年来却甘于屈居人下,为人使役。” 沉书却淡然一笑: “什么身份不身份的,都不过是些虚名,沉书所为,也不过是因着恩父承得今上之恩,非但得复其名,更得一生荣贵……兼之若实论起来,沉书不过是恩父一点慈念所收。诚可谓若无恩父,则无沉书今日……又有什么不能相报的呢?” 李德奖却动容道: “果然竟是你……” 沉书一怔,立时明了,叹道: “原来兄也不知道,只是试探而已……罢了,倒也不关乎这些了……” 李德奖半晌不言,良久才轻叹道: “想德奖一生潇洒,却也未曾想过要偕越至此……殿下还是莫叫这声兄得好……横论竖排,德奖都不配殿下称为兄啊!” 沉书却淡淡一哂道: “哪里来的殿下,何况到底也是旧年事,莫再提了,莫再提。” 沉书挥了挥手,目光一下子淡了许多,好一会儿才轻道: “何况眼下还是要将主上之事放于先位的好。” 李德奖眨了眨眼,点点头,轻道: “殿下此言甚是,只是……” “说了,便莫要这声殿下了。宗籍已除,若是德奖兄再这般称呼,便是如今主上那等温和柔顺的人物,也难承得住。” 沉书静静地道,目光一变之间,竟然隐隐有种不怒自威的气派。 李德奖立时应声而是,又道: “虽则殿……虽则先生如此言说,可到底辈位不能移,德奖看似虚长几岁,实实在在却是不能轻居为兄。毕竟论起来,德奖也不过只能勉强与尊者为臣礼而已。便是主上知晓,也必然如此是说。” 沉书淡淡一笑,目光温暖起来: “今上么……的确,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孩……” 只言于此,沉书便似觉有些不妥,便收了声不再言语,好一会儿轻道: “若兄不嫌,便可直名相呼罢。” “可是……” “罪人之后,还是莫再纠缠许多。德奖如此,却将先帝与今上置于何处?” 李德奖闻言,也只能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还是称呼一声先生罢。却不知先生如今,可愿与主上相见?” “见是不必见了。主上心仁性慈,咱们也都知晓,若是叫他知道沉书的存在,那必然会设尽千方百法来替沉书与沉书父亲做些什么…… 实在不必了。” 沉书摇了摇头,目光有些释然,又有些呆滞: “嗯,只要他好好儿的,我也算是还了这份情了。” 德奖沉默。 又沉默了一会儿,沉书才道: “此番主上设计这行刺之事,只怕却也非全然虚妄罢?至少那些行刺之人,却是当真有心的。” 德奖点了点头,恭声道: “是。而且此番之事论起来,倒也没有冤枉了韩王。毕竟若真是论得起来,那些人也确是他的人,更加是存着心来行事的。只是被主上略微设计一番,拿着了假传的韩王令信,便以为韩王有令,着他们行刺内里了。” 沉书点了点头,又轻道: “这也是韩王最大的弱点了……他对人心掌握之法实在是难得,可难得未必就是难破。只消看中了关节相连的弱处,一击必中。不过主上行此事,一来是为了清一清这万年宫里的墙,二来怕也是另有打算罢?” “主上目前虽不知先生您的真实身份,可毕竟您身上挂着的却是房相遗属的名头。先生您也知道,对房相,甚至是对先生您的恩父,主上都是极为敬仰的。便是对后人也颇加照顾。 是故他知晓先生在此,便也猜到以韩王的性子怕是不能轻易就信了先生,所以设计了这一遭,叫韩王对先生更加信任一些。 另外,主上还说,韩王便是信了先生的忠诚,可若先生不能表现出与先生的忠诚对等的能力,怕是也难为他之大用。所以此番设计,还有一点心思,便是给先生一个机会,能够恰如其分地一展长材,叫韩王刮目相看。 如此一来,先生在韩王府中,自然立得更稳。” 沉书意外地转头看了看他,好一会儿才突然笑道: “原来如此……我便觉得奇怪,以主上的手段,若存了心只是为了清一清宫墙,再叫韩王信我,却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还将韩王预留宫中的人都斩尽杀绝,半个不留的…… 好歹也得留一个绝对不会有利于我的棋子,来证明我对韩王的忠诚…… 这般说来,却是要叫韩王先疑于我,然后再借机让他自己寻得我忠诚之证,再接着我也要借一借此番之事,做些什么样子出来,叫韩王觉得我极为可用…… 是么?” “是。” “那么……若是泽州那边的话……想必主上已然在泽州真正的韩王本营处预留了后手与我,只等着我去使用,然后让韩王看到了?” “世人都道韩王起于潞州,其实泽州才是韩王真正的根本与备事处。这一点,主上早就已然知晓。只是泽州被他经营得滴水不漏,便是德奖所领的暗卫,也是多番试探亦未成功。 是故只能借着先生之手了。” 李德奖诚恳地道。 沉书点头,含笑道: “果然是婶母亲身调教的人儿,办起事来也是如此地顾得周全……此番主上已是将所有棋子都一一摆正到位,只等我动手之后,便可从后策应。罢了,这番好心,却实在该我谢一谢他。” “先生此言,若是叫主上听到,又叫主上知道您是……” 德奖皱眉,说到此处不由停了一停,才道: “只怕却是要伤心了。” 沉书沉默,好一会儿才恻然道: “是啊……是我教他伤心了。这天下间,我沉书可说一句愧对于之的人,实实在在,也就只剩他一个了……是我教他伤心了。” 德奖一怔,竟似也不明他此语之意,待再问时,却被沉书摇头放过,然后轻道: “这些事,我知道了,自然会按着主上的法子办好。只是接下来怕是要为难一番你了,需得先去打个前阵,动动手,从那本营里挑几个真正的高手出来,清理了。韩王此人本性如此,若不动他的心肝rou,怕是难得叫他昏头。 可偏偏他也是极有本事的,那本营里的几个真正高手,竟是与你相差不下的,若真要争起来,只怕你虽然武艺一道卓然天下,却双拳难敌诸手……” 德奖豪笑道: “倒是教先生费心……无妨,如今德奖已非只手之敌,请先生不必担忧。一旦争斗起来,还有另外一位高手呢!” 沉书闻言,倒也默然点头。 是夜。 万年宫。 大宝殿。 李治与媚娘相对而坐,面面相觑,看着彼此的目光里,满满地都是惊愕与不信。 良久,李治才转了头,看着德奖好一会儿才沉声道: “你说……他是……” 德奖默默点头。 媚娘头一个便摇头不信: “不可能!当年一个称心,我听说已是费足了先后娘娘所有的心力方才保得下……怎么可能……” “不……也不一定。” 李治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道: “沉书……叔琛,承恕……也不是不可能……” 媚娘一怔: “治郎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他的名字。” 李治抬头,目光中满是复杂与激动: “沉书,转过来,便是叔琛。 魏相诸子,皆以叔为起,从玉。叔玉,叔瑜,叔琬,叔璘…… 若他果如师傅所言,呼魏相为恩父,则自然也会是叔起从玉。 我早年间于房相为师时,曾听他一次无意言道,说魏征五子名唤叔琛最得魏相溺爱,甚至从不肯轻着示与诸人之言。 你想一想,世皆知魏相四子,何来五子?” 媚娘瞪大眼: “可治郎不是说这沉书是……啊,难不成……” 李治长吐口气,半晌才目光复杂道: “我就知道……以母后的性子与手段,若要保建成伯父一门几子,自然是不会只保得下一个承训的。所以必然其他几子也俱得保。 只是母后虽可保下这些伯父血脉,却未必能将他们都若承训哥哥一般,好好养在宫内,是以必然会设他法。 而做为建成伯父的旧属,魏相尚且能在他死后尽忠,逼得父皇不得不同意他去祭拜伯父,自然母后请他代为照顾一个伯父遗孤,他断然不会不允。 何况时日一长,他必然也看得出来,当年虽然父皇对建成伯父与元吉叔父动了死手,却未必就当真绝情到要斩尽杀绝两家人的地步。只怕此间还是另有人在中间设计着尉迟等人动了手。 所以必然父皇是不能容忍天下间还存在着建成遗脉的,但却也未必不能容忍他们易名改姓,就此活下来…… 是以改为魏叔琛,倒也不奇怪。” “那为何到了房相身边呢?又为何治郎呼他为承恕?媚娘从未记得有叫承恕的建成遗孤……” “承恕此名,外人少知,因为这本是皇祖父在五堂兄诞生之前替他预备下的名字。”李治轻道: “没错……当年的东宫汝南王李承明,原本应该叫承恕的。因为当时有方士说恕字不妥于五堂兄,这才改了明字。正好也合了建成伯父的心思:道德训明义,他也是希望这一句话,能够让几个堂兄们有些成就的。” 媚娘沉默,伸手轻轻握了他的手。静静听着李治回忆: “我也是偶然之间,听花姑姑说起来旧事才知道的。不止是五堂兄,早逝的大堂兄承宗,还有次堂兄承道,本来也该叫承元和承和的。因为父皇四岁之前,慈讳之中就有一个元字,一个和字。建成伯伯原本是最疼爱父皇的啊……”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道: “想一想,怎么就会成了这般结局呢?父皇如今九泉之下见到建成伯伯,还会痛苦么,会难过么?” 媚娘柔声道: “只怕会痛苦难过的,却不是先帝,而是隐太子。毕竟于他们兄弟当年而言,他才是步步紧逼,并直接造成最终结果的那一个。何况治郎,你想过没有,先帝一生,洞察如斯,先皇后娘娘与先帝情份如此,多年夫妻知心如此,你觉得以皇后娘娘的性子,若非知道,或者就干脆已得了先帝暗中授意甚至是默许,她会能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保得下这几位郡王么? 再进一步想一想,当年人人都道是尉迟将军诛杀了那几位郡王,可先有一个称心承训,如今又有一个沉书承恕……治郎,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者当年尉迟将军所谓的斩草除根,根本就是做给外人看的? 或者这几位郡王,其实都还活在世上?而向来耿直的尉迟将军知道自己不是个擅长隐瞒真相的人,所以才在那之后,长年隐居府中半步不出? 又甚或……他这些年来的隐居,事实上正为了效忠先帝与先皇后遗旨,保下这几位郡王殿下呢?” 李治看着她,目光渐渐安定下来,可片刻之间便又生疑问: “那……为何五堂兄还要这般张扬……” “或者,正如方才治郎所言一般,魏相也好,或者汝南郡王自己也罢,经过这些年的查访,终于知道了到底谁才是那场北门之变(玄武门之变)幕后,真正的黑手呢?而对汝南郡王自己来说,这个一直躲在幕后,害得他痛失亲父慈母的人,不才是最值得仇恨的人么?” 媚娘言毕,李治立时瞪大了眼,连一边静听着的李德奖也一般震惊,片刻之后,君臣二人同时叫出一个人: “韩王元嘉?!” 媚娘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也开始沉重起来: “治郎,有机会,你还是见一见慕容嫣的好。现在看来,她这个一直盯在韩王府中的人,知道却一直隐瞒着的事情,远比媚娘想像的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