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五十四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前。 广庭之中。 旌旗猎猎作响,羽帜沙沙成吟。 五彩旗幡之下百顶罗帐在一道铺了艳彩金红提花大毯的通道两旁两两对望而立,右侧每顶帐下,都各自坐着一国之主,亦或是一邦之君,一族之长。 左侧,则是依官阶高低,各自坐着一位或者两位,至多不过三位的朱袍金带,冠缨垂鬓,玉圭在怀的大唐官员。 罗帐之后,则是一万金吾卫分为五十人一步营的小队,手握金剑,金盾金甲立于两侧譬宾客之后。 金吾卫后又是一万银衣卫,怀抱朱缨银枪,银盾银甲,同样做五十人一步营的小队而立。 只这些人,便已占去了大半个太极殿前的广庭。 每个人服饰各异,肤色不同,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都是一样的专注。都盯着前方的红毯。 一时间,只见太极殿前广庭之上,密鸦鸦一片人影幢幢,旌旗处处,竟是看不到半点儿白地! 接着,骤然间,一阵宣驾声响起。 仿佛从天地间响起的号角声,与鼓声,震穿了长空,也震动了每个人。 立时,帐下的也罢,帐后的也罢,玉阶之前的也罢,齐刷刷起身,两万多人,同时蹈衣而拜,金玉相击,铁甲碰撞,一时间罄磬之声震人心魄! 接着,两万多双手臂一同扬起,两万多个声音一起山呼而庆!其势震山河,其声动乾坤! 宣仪官德安再上前一步,一扬拂尘,再宣大礼行! 立时,两万双手交节而叩,行跪拜大礼,口呼万岁,乃恭迎…… 大唐高宗皇帝李治,新后武昭! 一驾朱顶玄漆,四面垂珠流缨,琉璃角灯四串珠般垂落,顶遮黄金曲柄罗盖的帝辇,徐徐地在四百五十名同骑汗血宝马,手擎帝王旌旗,大唐国帜,斧钺礼兵的金吾卫队引导下;在四百五十名乐工乘坐的五十四辆乐车齐齐以鼓笙瑟箫,笛笳琴角的吟诵下;在四百五十名提炉洒花,一路熏香奉器而来的宫娘引导之下…… 出现在红毯的那一头。 接着,慢慢地,慢慢地,帝辇停在了太极殿前的玉阶之前。 辇帘起,旒冕玄衣,朱带宝剑的李治,徐徐从里面走出,抬头,看看面前的太极殿,心情一时间复杂无比: 他自小生于斯,长于斯…… 可是从来不曾有一刻,像此刻一般,他觉得自己真正是这个太极宫的主人,真正做到了自己市衷心所愿之事…… 深吸口气,他半垂下眼帘,又抬起,垂下眼眸扫了一下德安。 虽隔着重重旒珠,可德安却还是能读懂他的情绪,立时转身,看着那些由清和引着,肩辇而来的侍卫们。 清和会意,立时转头一扬手,帝辇徐徐而退至一侧,早已预留下的空地上。 李治慢慢转身,看着红毯的那一头,正紧随着自己的脚步而来的那驾凤辇。 同样的朱顶,只是换了青漆,四面同样也是垂珠流缨,琉璃角灯四串垂珠而落,顶遮小了一点的黄金曲柄罗盖…… 同样徐徐地在四百五十名同骑汗血宝马,手擎皇后旌旗,大唐国帜,斧钺礼兵,乐工乐车,引香宫娘一样不缺,只是微小了圈而已的凤辇,很快地便跟着停在了玉阶之前。 接着,辇帘起,一只雪白如玉的手,一点被青色衣袖遮了大半去的冰肌皓腕,缓缓伸出。 李治微笑一下,动了一动,却被一侧的德安看出端倪,忙上前一步,急急低声阻道: “主上,这不合礼仪……您是天子,今日又是娘娘的封后礼,依礼依规,您都不能上前亲迎娘娘的……得让娘娘自己走过来才成……” 李治却不言语,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广袖一挥,负手而起步。 这一走,便惊得德安震动,整个广庭之中,所有跪伏着,却多少都能看到李治行动的人们面色大变。 长孙无忌甚至震惊地微抬起额头,直愣愣地看着李治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正被近身宫娘扶着,徐徐从辇中步下的女子。 他直直地瞪着那张被旒珠帘整个遮住,看不清楚面容的脸,想要看明白那个青年此时的表情…… 可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那片被日光映出无数看似雪白璀璨,却实则七彩流光,华丽耀眼,叫人无法直视的珠帘! 瞪着看了半晌,直到那个青年终究站在了那个女子身前,伸手阻止了她欲盈盈而拜的动作,接着伸手扶着她的手臂,转身,并肩而向前的时候…… 他才如梦方醒,深吸口气,又长出口气,蓦然,木然,垂首,不语。 不止是他,所有的人,也都只能跟着低头。 只有一个人没有低头,反而皱眉,看着这样的李治。 是的,就是将手掌放在他掌心,由着他握着,一步步牵着走向玉阶,一步步地踏上玉阶的媚娘: “不是说好了,不胡来的么?” “怎么胡来了?” 李治勾起唇角,淡淡一笑,一边儿徐徐上阶,一边儿微侧其首,看着媚娘国色天香,艳若牡丹的面容,心情极好。 媚娘头也不偏地丢他一个白眼: “依礼,你可是该留在阶前等我的。哪家天子能这样性急地就往凤辇前走,还来亲迎皇后的?” “啊……那个啊……” 李治点点头,扬眉,转头过去,认认真真,小小心心牵着她又上了两阶台阶,终究立定在太极殿前的玉台之上时,被一玄一青两只广袖遮住的,牵着她的自己的手轻轻一用劲儿,控制着不去握痛她,然后才转首,看着她笑笑地说: “依礼是该等,不过等不及了。” 媚娘一怔,却忍不住颊面飞红,目光流转之间,竟似容纳了漫天星辰一般灿烂生辉,一时竟叫李治看得有些痴。 媚娘与背光的他相对而望,却能透过珠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更能看到他眼角微红,与那将盈未落的泪珠。 突然之间,她明白了: 是啊……等不及了。 他是真的等不及了。 她…… 她垂下眸,又复抬起: 何尝不也是等这一日,等这一时,等了许久许久了呢? 淡淡地,她回以一笑,目光中,同样微湿。 李治垂眸,再轻轻一笑,接着,同时转身,二人共面天下臣民。 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李治突然开口,轻轻地,却也是响彻天地地宣告: “今有大唐皇后武氏,初承圣德,首登凤辇,朕,当以诏天下!” 沉寂了一下,真的只是一下,立刻,整个太极殿前的广庭之上,那些跪侍着的人们,突然都扬袖蹈衣,齐声唱颂皇后长寿万安! 声震如雷,轰然摇动整个长安城! 片刻之后。 太极殿内。 国宴已启,丝竹声声,钟磬铮铮,琴瑟叮叮…… 流水般的人上前敬酒,奉礼,见驾。 流水般的人又被赐礼,赐酒,赐座。 流水般的人…… 流水般的人…… 这样数番下来,饶是媚娘酒量也算不浅,也多少有些醺然了。于是她便转身,看着侍立于自己右侧的瑞安轻道: “去取些醒酒石来……” 瑞安依令而去。正在此时,又是波斯国外使亲来奉酒,媚娘无奈,只得微笑以礼,正待接着举杯谢饮时,却突然被一只横空而出的手抢去了杯子。 媚娘当真是有些醉了,一时间竟不似平常般反应神速,反而是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转头,与那波斯外使一道吃惊地看着抢了酒杯去的李治,看着他含笑对着满殿被他这个动作惊得鸦雀无声的人们道: “贵使远来我大唐,又适逢封后大典之喜,本当由皇后亲自谢酒,以示亲好。奈何皇后近来身体不适,神医诊后,以为却是喜兆,不宜过饮。 这一杯嘛,便由朕代之。” 一边说,一边也没给任何人机会,便自扬袖而饮。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上下一片喧哗!甚至连大唐诸臣都一改方才的郁郁之色,而换上一副惊喜表情!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方才还要陛下亲自去扶……原来是双喜呢!” “可不是?不过我听说已然是有了两位皇子了的,如今再得一位,那可是了不得……” “唉呀,这也还不算什么,听说皇帝陛下今日早上因为这位新后娘娘,可把整个太极宫里的人都清换了一遍呢!” “是吗?唉呀唉呀……以为前代的天可汗就已经很专宠皇后了……没想到新的这位天可汗更加……” “还不止还不止呢……前些天我听太极宫里的近侍们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过不了多久,这个太极宫里的宫制就要改了……以后皇帝陛下的后宫里,就只有这一位皇后娘娘了!” “不会吧?!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 “就是啊!怎么可能?!皇帝陛下如果没有妃嫔的话……那……那还算什么皇帝陛下……” 一时间,整个殿中都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媚娘闻言立时皱眉看着李治,不由轻声道: “治郎……你……” 李治转头,看着她,认真无比: “我可没说谎,回头你问问孙道长便知。” 媚娘瞪大眼,欲言,却又听得殿下传来求见之声。 一时间,殿上安静,不过也只安静了片刻,就在大家听到那位小侍官说,来报的却是前方出征高句丽,凯旋而归的苏定方所遣先锋大将薛礼时,立时又炸了锅。 凯旋而归! 所有人都震惊了,就连大唐官员们也震惊地看着李治! 媚娘心里,蓦然涌出无限自豪。 是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高句丽一战得胜,哪怕只是片时的得胜,对李治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勾起唇角,转首,无比崇敬,无限眷恋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李治淡淡一笑,扬手,着令薛礼入内! 不多时,一个银甲银盔,红缨垂络的青袍小将,便气宇轩昂地带着八名将官入内,接着,撩衣叉手,叩而为礼,起身后,告道: “臣薛礼,参见我主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李治见状,更是欢喜,便与媚娘先后发声,慰告其一路辛苦,着令其起而报之! 薛礼起,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殿内左右神色各异的诸国君主,使节,微一思考,便清清亮亮地报道: “回主上,今夏之初,因新罗国国君金春秋陛下之请,我大唐将士出行,助新罗同讨侵新罗国境的高句丽、百济两邦之战,已有初果。月前将高句丽、百济军众累积诛、斩、俘三万余众,其两国所谓数十万大军,今已逃之五六,所剩负隅顽抗者,不过十万余耳。 此番臣等前来,本应遵新罗国君之请,将受臣所斩的诸将中,盖苏文子侄辈三人首级奉入殿上,以慰君心。然因臣得驿报知今日乃皇后娘娘封册大礼,正是慈悲怀仁,坤泽万物之时,故乃婉辞其好意。 此时贼子首级,已尽悬于新罗国边境城门之上,以示新罗天子之威,海内天可汗之尊!” 这一番言语一出,立时便是诸国君主尽皆变色! 盖苏文的大名,海内共知,此番出战新罗与大唐联军的子侄辈三人是谁,他们更是清楚…… 盖苏长义子,合,盖苏次义子,英,盖苏甥儿,惹…… 这三员被称为高句丽一龙五虎六将之中三虎将的猛将,竟然都被这个服色尚且未上将军阶的小将给斩杀…… 怎么不叫他们大为震撼! 李治点头,淡淡一笑道: “好!平定边患,安息民生,卿等当居首功!只是眼下新罗战事已渐为平息,且毕竟此属三国同族之政,若我大唐过于涉及,却是不妥。传朕旨意,班师回朝!” “是!圣恩浩荡!圣意悯天下,实乃是新罗三国之福!” 薛礼立时敬拜而下。李治自然赐赏不提。 媚娘在一边儿看着,目光越发的明亮: 是的…… 薛礼出现的时候,是这样的巧,这样的巧…… 巧得让她不得不相信,这样的巧合,若非人为安排,却断然不能成的…… 而这样的人为安排,只怕还是为了…… 她转头,看向一边儿神色肃穆,端衣正襟,摆出一副从未有过的傲然之色的大唐诸臣。 她微微勾起唇角,心情很好: 是的……是的…… 今天,她的治郎要的,都得到了。 都得到了。 凭着他自己的气度,他自己的谋略,他自己的胸怀…… 都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