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五十六
同一时刻,立政殿中。 碎金长袖轻轻拂过,带起一阵阵轻风,荡动了两侧垂地的纱缦飘摇不定。媚娘快快地走着,直奔内殿,眼看着嬷嬷走出来,便急声道: “可好些了?” “娘娘……”嬷嬷见媚娘如此之急,不由急忙行礼,轻道: “娘娘安心,一切都好,小殿下只是今日玩得欢喜过了,有些起热。刚刚太医入内诊治过,已然无事。” 媚娘闻言,虽解了眉锁,却到底心中忧烦难安,便自点点头,急匆匆直奔内殿去看李贤。她刚到床边便见须发尽白的老太医正仔细地交代着玉如两姐妹接下来的事,于是便上前几步,眼看着老太医向自己行礼,也点头道:“如何?” “娘娘安心,小殿下不过是欢喜有些过了,玩得尽兴才起了热,却无甚大事。”听得太医的言语与嬷嬷们所传一致,又眼见尚在襁褓中的李贤虽小脸儿微红,却安睡无忧,甚至小嘴边还噙了一丝笑意……她这才微松了松心,对太医说了声有劳,又看着跟自己而来的瑞安吩咐着宫娘们一道去抓药,这才端衣燕坐,看着李贤。 “母……妃……母……后……”尚且还不太能改得过口的李弘就睡在隔了不过三步的小床上,听得动静,自然翻身坐起,揉着惺忪睡眼来寻母亲。 媚娘见孩子伸手要抱,目光一时柔若春波,笑了笑,看着一边儿的明和含笑抱了他来,便伸手接过在怀里,一边儿轻轻抚着孩子小小的头,一边儿低道:“怎么还不睡呢?” “睡不下……”李弘一边儿在母亲怀里拧啊拧,拧得了一个好位置之后才慢慢道:“母后……父皇呢?父皇今日没有见着弘儿,想不想弘儿呀……” “想,怎么不想呢?” 一道微有些担忧的声音响起,媚娘抬眼一看,却正是急奔而入,连玄衣龙袍都不及替换,只是摘了旒冕的李治。接着,便见他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也不管周围人如何因他的举动慌张不止,只自己坐下,在媚娘身边,一手将张手要抱的李弘抱在怀中,心疼道:“你没有凉着吧?” 李弘娇憨一笑,摇头冲着他撒娇。媚娘眼见如此,心下倒也松了好大一口气,正待说些什么时,却听得襁褓中的李贤也开始哭了起来,于是急忙转身抱起孩子,在怀里好声哄着,一边儿有些埋怨地看着李治。 李治看着李贤,皱眉心疼道:“没事吗?” “太医说玩得过头,所以才起了热……本来都睡好了,结果这一吵,怕是又要半日了。”媚娘叹口气,轻道。 李治眨眨眼,突然转身问德安: “前些日子渤海进贡的那颗大珠可还在?” “在。” “去取来。” 德安闻声而去,媚娘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取大珠做什么?” 李治还不及回答,便见德安去而复返,一时也是怔住,接着才反应过来:“啊,朕都忘记这东西本就该放在立政殿里的了……” 摇摇头,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便从德安奉过的锦盒中取出一枚小儿拳大的明珠,在手中只对着满殿烛光转了两转,便有无数道火彩荡漾而起,一时间光华夺目,却是温润和亲,毫无慑人之意。 李治点头,这才满意地勾起一抹笑,转头便将大珠放在襁褓中睁着乌亮亮大眼哭得满面泪痕的李贤面前晃啊晃着,口中还自逗道:“贤儿……好贤儿……你看这是什么?什么?嗯?” 说也奇怪,李贤本张口哭得痛快,一眼看着这大珠,便立时哭声小了许多,再见李治晃两晃,竟是再也不哭了。满殿中侍者,尽皆称奇。 媚娘却是点头又叹息道:“人人都说渤海所产有一对稀世大珠,其光华灿烂便是诸宝之属多有不及,烛火之下更有火彩耀眼,可奇却奇在这火彩虽然极为耀眼,却自有安神定气之效,小儿惊泣,妇人心厥,最是奇效应验……之前只当是传说,今日一看,才知是不假。” 李治点点头,笑着将这大珠放在李贤怀里,又看着李弘好奇想要,便自从德安所奉锦盒中再取出另外一枚同样大小的交与他抱着顽,自己则笑道:“是啊……原本那渤海国所进的,可不是这东西。” 媚娘扬眉,看着原本一脸兴奋的李弘,在看到这颗大珠之后,目光也渐渐变得安定,心知也是起了效,便道:“是啊……我记得是一对儿紫金雕儿。虽说也是奇珍异兽,可比起这稀世大珠来,实在是差得太远。看来这几日的费心劳神,也非全然无果。” 李治淡淡一笑:“这大珠倒也罢了,难得是他们居然还找上了师傅的大哥,请他亲自送上这份礼。” 媚娘一怔,立时了然:“是了……渤海国前代国主与前代卫国公夫人也是兄妹之份,论理是该找他。只是这样一来,他一直以来都努力地抹煞的与我大唐之间的关系,便不得不认了。” “他不认?只怕他也不得不认了。若是他父亲虬髯客在世,那这渤海一国,便是朕也要多少尊上三分情的。可眼下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在这儿站着,若是不替他父亲好好教导一番,岂非也是可惜?” 李治眸光一转,微有些阴沉:“都到了这时候了,还以为朕不过是个柔弱继主……他还真是以己之身,度人之度。” 媚娘淡淡一笑却不继续跟着说,只是看着李弘已然抱珠,张着小嘴儿,若困倦已极的小鸟儿般点头再点头的可爱模样,摇头道:“治郎还是早些休息罢!别说孩子们,便是治郎今日也是劳累得极了。何况明日便是登凤楼,诏天下的终礼了。只怕还要更累些。” 李治点点头,便将也抱着大珠合了眼,睡得沉沉的李弘放在小榻上,又看着明和从媚娘怀里抱了李贤去小榻上睡着,点点头,揉着有些酸痛的后颈,跟着媚娘一路走回仅一墙一廊之隔的内寝。 刚刚坐下,便感觉到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轻轻地按上了自己的颈子,仰颌抬头,却冲着正俯看自己的媚娘笑了笑道:“就知道……这世上若有谁最心疼我,必是媚娘。” 媚娘却笑着移开眼,只是将他头扶正放低,自半跪在榻上,便为坐在榻边的他,好好儿按揉着,好一会儿才轻道: “还好。” “还好什么?” 李治难得这般放松,整个人几乎是半瘫在媚娘怀中的,目光也朦胧半合地问。 媚娘点点头: “还好治郎没有早生华发,否则媚娘如何自待呢?” 李治嗯了一声,突然睁大眼,转头看着她: “什么?什么早生华发?” 媚娘含笑,却摇头,待拉他回头来继续替他按揉,却反而被他反手一抓一拉倒在怀中,好一阵耳鬓厮磨。 ……两个时辰之后。 媚娘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却正看到李治披衣坐在自己身侧,一手握着自己的手,另外一手却放在微勾起膝头之上。 她怔了怔,侧坐起身,看着一片昏暗的灯光中李治的侧脸,有些恍神:“治郎……” “今日,我看到他了。” “他?谁?” 李治转头,看着媚娘,目光有些怪:“刘弘业。” 媚娘一怔,却立时坐直身子与他并肩,任由李治牵着自己的手,垂首看着膝头青丝数络,好一会儿才淡淡地应了声: “嗯。” 她能感觉到,李治盯着自己的灼灼目光,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李治扬眉:“你……不生气?” “生气?气什么?”媚娘侧首而问,目光清净温润。 李治看着她,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要盯进她眼底也似的,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道:“我这样问你……好像还在怀疑你似的……” 媚娘抿唇,淡淡一笑,摇头:“所以治郎觉得媚娘该生气?” “不该么?” “治郎这般说,是因为在乎媚娘罢?媚娘难道不该欢喜,反而是该生气吗?”媚娘转头,巧笑倩然地问。 李治看着她,放平双腿,却向后一仰,目光仍是平平地盯着她:“若是别的女子,那实在是该欢喜的多些。可若是你……你不生气,实在奇怪。别人不提,我是知道的,你最最不能忍的便是你在乎的人对你怀疑……我可是你最在乎的人了呢。” 媚娘扑哧一笑,伸手去点李治面颊,笑他不知羞,看着李治腼腆一笑如少年,这才转头过来看着前方,轻道:“是啊……正因治郎是媚娘最在乎的人,所以媚娘才不会生气呢。因为最在乎,所以最了解……也最想了解。” 她垂下眼眸,淡淡道:“这些年来,治郎经历了什么,最在乎的是什么,最怕的是什么……媚娘全都明白,全都懂。所以媚娘从来不以为治郎对刘氏一门的安置是错的,也从来不以为这个时候,治郎不该担心不该试探。一切只因在乎而已。能得治郎这般珍惜,媚娘何德何幸,又怎么会生气?” “当真半点儿不快也没?”李治还是不信,挑眉而问。 媚娘转头看着他,笑道:“媚娘知治郎,恰如治郎知媚娘。若说没有半点儿不快,那却是假的。毕竟于媚娘而言,治郎是最在乎的人。可人之一生恰如此事,无处处圆满,无事事得心。治郎永远是治郎,对外可同心同德,对内,却也难免会有担忧不安……这样的事情,若是媚娘看不透,那便是枉费了治郎这些年一片真心。” 李治目光温柔,看着她的表情也越来越柔和:“所以这些年来,刘弘业前前后后上本三十四次,明里暗中都想见你一面,你却从未答应过。” 媚娘垂目,笑容美好:“媚娘已是李氏妇,何得再去见刘子?” 李治心中一漾,伸手去抱了她在怀中,亲昵好一会儿,才轻道:“不过说起来,他见你,倒也是真有些要事的。” 媚娘挑眉,很快便道:“怕还是为了他父亲刘洎吧?” 李治点头摇头道:“说起来他也是可怜,刘洎本无罪,奈何太不会为人臣下,才会惹得满朝臣子尽不能容。如今背着这么一个罪名,要洗清也是难。何况事情还涉及父皇,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让他去翻父皇这本旧帐的。毕竟当初父皇也是为了我才……” 李治言已至此,媚娘自知其意:说来说去,他还是怕她以为他这般不肯同意,是因为一片私心。 却不知于她而言,刘弘业这个名字,已是前世之尘,他待他如何都已于她无谓。若不是为了李治,她根本想也不会想到这个人的。 点点头,媚娘心里有了计较:“若如此,那治郎却得记着,此事万不可由治郎主动开口就拒绝了。便是要拒,也不能由治郎出面,好歹也得有那些厌恶刘洎的臣子们出头才好。” 李治一怔,立时明了她心意:“断其最后一点希望?” “让他看清楚,自己父亲当年之死,到底是为什么,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眼下禇遂良刚刚因赦令而归,便正碰上这个事情……想来他也是不能容忍的。” “对,便是他不自己开口,也会找别人代言……嗯,那就这般罢!”李治点头,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