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六十九
月至半空。 媚娘突然便惊醒了过来。她仓皇地抬头,四处张望着,看着周围,好一会儿,突然便双肩一垮,坦然而坐: 原来,他就在身边。 看着身边静静安睡着,手臂还呈环抱状的李治,媚娘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笑意,接着,徐徐放低身体,向他怀中偎去。 似是自有知觉般,他的手臂在她接触到的刹那间,便自缠了上来,好好儿将她搂在怀中。 媚娘依于他胸前好一会儿,才闭上双目。 片刻之后。 李治睁开了眼睛。 初时,他有些茫然,欲动一动,却发现自己怀中若猫儿般蜷得紧紧,也睡得沉沉的媚娘,口角勾起一抹淡笑,便自将她往怀中带了一带,又伸手替她将身体拉得平展了些,这才再度紧紧拥她入怀。 接着,闭目,再度沉眠。 风起,风又止,纱幔轻动之间,却再不得闻声。 …… 次日晨起。 媚娘一大早儿起来,便对着榻侧皱眉,这叫一侧特特被李治留下来安抚她的德安看得好笑又担忧,想想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道:“娘娘,主上眼下政事烦忙……” “我也没说不让他忙。”媚娘冷冷自回了一句,将德安噎得无言以对,接着便自去梳洗,妆发,瑞安看着哥哥吃了瘪,也不敢就上前去引她怒气,只就在一边儿傻立着,看着媚娘被玉氏姐妹侍奉着在殿中走动。 好一会儿,收拾已毕,媚娘转头问瑞安:“弘儿与贤儿呢?” “娘娘,潞王殿下眼下已然又睡了……代王殿下此时却只怕已在太极殿后殿了。”瑞安小心道。 媚娘猛然转身,盯着瑞安道:“弘儿在太极殿后殿?” 她的目光如此深厉,自然叫瑞安不能承受,垂首道:“主上……主上说代王殿下也是该听一听朝议的时候了……” “胡闹!”媚娘难得地提高了声音:“孩子只不过四岁,怎么就是可听朝议的时候了?!自古以来有哪个……” 她说到这儿,却不由得自己闭了口,想了一会儿才恨恨咬牙:“倒是真忘记了……” 她沉默,再沉默,好一会才勉强道:“今日朝毕,便请治郎速至立政殿,切务要记得此事!你可明白?” 瑞安忙不迭地点头道:“瑞安记得,瑞安记得……” 眼看着她转身,带着怒气冲冲地走开,他不得不长出口气,转头去看自己哥哥,兄弟二人相视苦笑。 …… 朝后。 李治听得德安来报,立时便xiele一身的气儿下来,自言自语道:“什么叫做自古以来无人于四岁之时听朝议的?朕不就是一个?” 德安摇头道:“主上,正因为娘娘想起来了,所以才没有到太极殿里来呀!只是德安觉得,娘娘未必便肯就此息了心……依德安之见,主上还是好好儿想透了待会儿如何与娘娘一个说法,然后再驾行立政殿罢!” 德安此言,却正说在李治心上,于是君臣二人便在这儿议论起该如何应对媚娘之事了。 另外一边,立政殿中。 媚娘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玉如何在?” 一声轻轻的应和声从殿角响起,玉如匆匆而至,行一礼,乃道:“娘娘有何吩咐?” 媚娘抬眼看看她,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陪本宫,去一个地方。” 片刻之后。延嘉殿。 纱罗轻,日光明,十年不复,殿中仍是旧光景。 披着银色狐裘的媚娘,徐徐走入殿中,抬头,看着殿中一桌一椅,一纸一笔,时而微笑,时而摇头叹息,时而……泪光盈于双睫间。 玉如姐妹二人也不敢远离,也不能近前,只得立在殿门口,看着媚娘自己一个人在殿中来来回回地走着,纤纤五指,玉葱般地拂过每一样东西。 玉明看看jiejie,欲说些什么,却终究只能沉默。 好一会儿,媚娘才徐徐在殿侧那张摆在棋枰之侧的圈椅边坐下,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棋枰,微微想了一会儿,伸手,揭开一边儿棋瓮盖子,拈了一枚黑子出来,自放在棋枰之上。 一枚,两枚,三枚…… 她竟是忘记了一切也似地,只是专心地摆着墨龙大盘。甚至连李治来,也未曾发现。 这让跟着李治一道前来的瑞安与德安都有些吃惊,也让李治扬手阻止了正欲宣驾,提醒媚娘的德安,示意诸侍便留守殿外之后,自己却负了手,徐徐而入,立在媚娘身侧看着她墨龙渐成,点了点头,自在一边儿圈椅上坐下,同样揭了棋瓮,取了白子,也在墨龙之侧,渐行白龙大局。 媚娘却似无有所感,只是行着自己的棋,布着自己的局。而李治也是一般模样。 只是…… 夫妻二人看似各行各事,实则若有内行一看,便知内里奥妙非凡,一进一退,一落一起之间,尽是互应相胁之势,两相成辅之局。 媚娘毕竟早些到了,所以不多时,她的墨龙大局便已定盘,所以便收了手放在膝上,只痴痴定定地看着李治继续摆着大局。 不过也没多久——毕竟媚娘墨龙大局已定,李治倒也快手,一盏茶的功夫,便将白龙大局也定了盘,然后向后一靠,自看着面前棋枰上黑白交错,纵横分明。 夫妻二人便这般沉默着,你看看我的墨龙,我望望你的白龙。 好一会儿,李治突然开口:“既然已知天命,那早一日习得其法,却比晚一日的好。” 媚娘默默,不语。 李治继续道:“这一生,无论你想要什么,让你如愿,都必是我最大的心愿……可是有些事,便是我希望如你所愿……却也不能如你所愿的。为了你,也为了那孩子自己,此事却是越早越好。” 媚娘抬眼看他,轻道:“媚娘以为,治郎至少会给这孩子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至少会等到他有了自己选择人生该如何行向的年岁时,便若当年的先帝一般,给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 李治摇头,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的,我等不及了……也不能等了。” 媚娘垂眼道:“可若将来,弘儿不愿意的话……治郎可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会愿意的。”李治平静道:“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当年你和我,都不愿意卷入这太极宫中最凶险的相争之中……可如今……” 他不再言语,因为他知道,媚娘已懂。 媚娘的确是已懂得了他的意思,所以只是沉默,只能沉默。 李治却不想看她如此难过自苦,便轻道:“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而恨我过,也一直都肯以我之念为念,我也一直都希望你主动提出些要求……但这一次……” 李治摇头,看着媚娘的目光,却是无比坚定:“这一次,媚娘,你得听我的。” 媚娘抬眼看着他,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由着徐徐起身的李治走到身边,将自己扶起,拥在怀中,听着他的呼吸,缓缓道:“治郎若如此做想,媚娘又何能强求?只是苦了弘儿……他才四岁而已……” “……是啊……四岁……可弘儿已然很幸运了。媚娘。”李治没有办法把接下来的话说明白,那是他一生之中最深的痛。 而媚娘也明白他的话外之意,忍不住有些内疚地紧紧抱住了他: 是啊……四岁。 弘儿的确是很幸运了。至少在他四岁的时候,他不必因为自己母亲的受宠,而像他的父皇四岁时一般,受尽苦楚与欺凌。 思及此,媚娘突然微湿了眼眶,抬头看着李治,轻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治也看着她,有些腼腆地一笑:“也是无计之计,无法之法……我实在想不出来,到底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弘儿不必像……像我当年一样。” 媚娘垂首,好一会儿才抬头,目光中泪水盈盈:“所以治郎才要先赐离诸皇子,再废尽后宫妃嫔么?就为了给弘儿和贤儿,一个再也不必担忧会有兄弟相残,宫闱倾轧的人生?” 李治点头:“不止是他们,还有你。这一生,你为这些事,已然吃了太多苦,我也是。既然留之无益,那便自当废之,不使其流害宫中。” 媚娘沉默,半晌才微哽道:“治郎……想得周全,却是媚娘太过任性了。” 李治得意一笑,将她搂在怀中道:“这个自然……身为人夫人父,若是不能想得周全,哪里配得上你们母子那几句夫郎父皇呢?所以你也真该听听我的呢…… 毕竟你可别忘记,当年你那般机慧灵秀,最后也不还是被我轻松谋了心来? 若论想得周全,这大唐天下我数第二,只怕却无人敢想一想登顶之事呢!” 媚娘原本正是满心感怀之念,突然听得他这等不害臊的言语,忍不住又是笑着戏谑几句。夫妻二人之间的一点点小不快,便这般消逝殆尽,只剩下缠绵无尽。 …… 是夜。 太极宫,东宫。 丽正殿中。 李忠怔怔地看着面前跳跃着的烛火,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 “可定准了这消息了?” “是……今日朝后,元舅公已然递了奏疏了……说是也赞同许敬宗那个小人的易储奏表……太子殿下,您说这元舅公到底在想些什么?!许敬宗那样的人,他怎么就能这样呢?” 近身小侍焦虑而愤恨地说着这些话,也成功地撩起李忠身边立着的侍人们的愤怒与不安。 只是,这却没有影响到李忠。 相反他还笑出了声,摇头,看着这个小侍道: “你以为……这真是舅公的心意么?” 小侍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不解道: “殿下,您把臣给绕胡涂了……若不是元舅公的心意,难不成还另有旁人指使?这大唐天下,能指使得动他元舅公的,除了……” 小侍的声音,戛然而止,伴着高亢的声音在空中挥舞着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怔怔地,他看着一脸淡然的李忠,额头一滴滴的汗珠冒了出来: “殿……殿下……” 李忠闭目,状似极疲,好一会儿才抬眼道: “传本宫的令,密请沉书先生入宫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