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七
媚娘坐在殿前,看着殿前盛开着的牡丹。 她本在孕中,便是懒梳散理的人了。何况眼下这等情状?自是更加不事梳妆。李治便立在远远地,仰头看着她,剪夜之瞳,却满是盛不下的心疼与怜惜,不忍与温柔。 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神情,偏偏是这样的男子……普通女子只消看上一眼,便是要连心与骨一并被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神情给蚀了,融了的。 可她看不见——因为他有意立得离她很远很远,他不能叫她瞧见这样的他。因为他知道,一朝让她看到这样的他,她是会明白一切的。至那时,便是前功尽弃。 于是,闭目一叹,他转身,欲离,却犹豫着停步,转身,再看她一眼,恋恋不舍,又痛悔不止,再转身,闭目,终究徐徐起步而行。 “主上,其实您若果要娘娘狠下心,比起让她为了张乳娘的事情如此伤怀,却有更好的办法。那……武氏母女……可还在咱们手里……”德安低声道。 李治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如果不是知道你是为了媚娘好,朕必然是要让你立时便无复身之地的。”他转头,看着前方。 “主上误会了,德安无论如何也不会要让主上真的去……”德安急了,他切切道:“德安的意思,只是想着若能借些势,让娘娘以为……” “有些事,于媚娘也好,于朕也罢,都是万万不可拿来利用的。明白么?”李治表情冰冷:“朕如此待媚娘,是为了叫她能改一改那般看似强硬实则太过柔仁的性子,却不是为了让她变成一个断情绝义,无心无念的冷血之人……何况,朕可以在任何事上负媚娘——只要是为了她好,只要是为了她的将来能好。 可若是在这等事上,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儿的流言……那也是朕绝对不能也不屑去做的。明白么?” 德安嚅嚅而谢罪。 李治深吸口气,闭目,复睁,继续大步向前走,好一会儿才轻道: “李绩方面,可有什么消息了?” “回主上,英国公日前传来消息,说薛将军果然如主上所料,人尚未入军中,便屡立奇功,这于军中已是立稳了一只脚了。只是英国公说虽则军中以功论大,可到底也是难免有些人看他不顺眼的,自然明里暗里的,准备了好些手段在等着他。所以特特请了密令出来,预备着一朝若是薛将军去到那里受了太大的苦,便要相助一二的。且请主上安心,更谢了主上赐下这等大将与他调使呢!” 德安欣慰道。 李治却皱眉道: “流星快马,六百里加急,传旨李绩——记得一定要赶在仁贵前面去报与李绩,叫他务必不得插手那些事。无论是他们多么刁难都好,除非仁贵有性命之忧,否则断然不可出手。” 德安一怔,旋即了然: “主上这是想……让薛将军也多多受些磨练?” “他将来,可不止是个前方冲杀陷阵的将军这般简单。” 李治负着手,一脚踏出门阶外,低声道: “他的将来注定是要成为我大唐军中一虎——既然是百兽之王,自然除了要有打仗的本事,还得有御人的能耐。让他多磨磨,不是什么坏事。”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将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忍不住低咳了一声。 德安急忙叫人传了玉辂前来,与李治坐着,却被李治制止: “不必,每常里听着孙道长说,朕这病之所以好不得,起由便是朕自小就是太过娇养,所以落下的底子软弱。多受些累,反而能强身健体。朕走走便好。” 李治如此一言,德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叫一边侍衣小监急急取了雪白的狐裘广袖来,与李治套上,系好织金玉坠丝绦道: “主上,老神仙的话儿是有理的,可眼下天儿还凉着,便是洛阳比长安暖些,您也得保重些身子,万不可就这般轻忽着。” 李治嗯了一声,一边儿将金色广袖边儿滚出来的银毫雪狐绒毛团儿理得顺应了,又道: “对了,你们去传了素琴与孙道长入内没有?” “传了。” “那便好……呆会儿他们一来,你便去取了朕的金龙玉牒来,一人赐了一块儿与他们,自今日起,但有他们需要,便可自行入宫面见媚娘或者是朕,无需再行上疏通报——有他们在,好歹也是能让媚娘早一点儿从这样的痛中走出来…… 否则她怀着身子……唉,说来说去,还是朕的不是……若是早些儿想到媚娘会再度有孕,也不会偏偏……” 李治眉间又复阴郁起来。 德安见状,急忙劝道: “主上这般说,便不是了。正如主上所说,娘娘的性子实在是看似强横实则处处收敛,事事过虑,颇有些没放开了手脚的。 这对娘娘可不是什么好事——眼下后廷之中只有她一位了,还算好的,可前朝那些…… 越王妃,纪王妃,韦太妃,燕太妃…… 哪一位都不是好收治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主上这也是为了她好。 何况之前主上也没想到娘娘会这般快便再度身怀有孕,不能轻易将这等事与她知晓,实在无奈,不是才瞒着这般久的。 如今因着东幸洛阳,百官跟入,又是薛将军之事,将那位张大人给带了出来,娘娘会问及张乳娘,也是早晚之间的事。所以主上这才设法将日子提了一些…… 这是长痛不若短痛的法子,哪里便是主上不是了?” “她毕竟身怀有孕,这样的痛……” 李治摇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最终,也只能闭闭眼,将这些与那其他的痛一并咽下来,接着又肃眉道: “不过你说到了那些女人,朕倒是不得不提醒你了——” 李治停下脚步,正色看着他道: “媚娘眼下这等状态,必是一时无心管着那些女人,你得把她们给朕看好了,别叫她们去给媚娘添麻烦。若是媚娘因她们有了什么差池……朕头一个便拿你是问,明白么?” “主上安心!德安省得。” 德安点头。 李治点头,又想了一想,摇头道: “还是不成,那两个年轻的倒也还好些,毕竟你也跟着朕这些年,一时之间也还能治得住她们,可那两个年长的……” 李治眯了眯眼,好一会儿突然睁开眼道: “传朕旨意,午后在见新罗国主之前,朕要先见一见韦太妃。然后你再拿一封朕的手书,去亲自会一会燕太妃。” 德安一怔,立道: “是。” ……午后。 贞观殿。 韦太妃已然入殿许久,含笑垂坐于下座,听着李治接连吩咐了几件无干紧要的政事然后对着自己微笑,便谦道: “陛下政务烦忙,若有何事要吩咐老身的,便着左右传一句话儿即可。” 李治摆一摆手,支开了左右才起身,徐徐走到坐在殿下的她身边,一边儿按着她不让起身谢礼,一边儿也与她面对面隔几坐在早已备好的圈椅上,笑道: “不成不成,事关紧要,朕还是要亲自与贵母妃说一说的。” 韦太妃点头,含笑道: “但请陛下吩咐。” 李治垂眸,半晌才轻声柔语道: “本来是该慢慢说与贵母妃,免得惊着您老人家的,可您方将也听着了,不多时,新罗国主便要来,与朕见一见。这位新罗国主此番前来,却是微服而来,所以朕必然要紧紧地见了,紧紧地送走……那朕便直言了,还请贵母妃多担待。” 他看着含笑颌首,正欲再客气几句的韦太妃,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道: “听说,贵母妃很是喜爱您叔父家中的小侄女儿?” 韦太妃一怔,脱口道: “陛下怎么知道?” 接着,她也自觉失态,于是不免尴尬一笑道: “是……那孩子,的确是可爱,真的很讨老身喜欢。所以便每常里总待他比别的小辈格外好些。” “那孩子朕也见过几面,倒的确是很可爱呢!可爱到总是叫朕想起一个人……”李治伸手,端了茶来饮一口,却淡淡笑着直视表情平静的韦太妃,口中轻轻念出一个名字: “就是她的亲姑母,您的亲堂妹,被父皇赐死在掖庭狱里的废昭容韦尼子。” 韦太妃一时有些怔然,好一会儿才轻道: “原来当年她真的是在掖庭狱里……” 她说了一半,摇头一笑,叹道: “不过最叫老身想不到的是,都这些年过去了,陛下还记得这个罪人。” “怎么不记得?算起来她也可算是朕的杀母仇人。” 李治垂目轻道:“不止是杀母仇人,她于朕,还有害妻之恨…… 之前皇后侍墨先帝驾前时,多少次生死之危,都是托她之福,朕怎么也不会忘记。” 这一句话,却叫韦太妃平静的面容上染了些伤感,良久才轻道: “陛下,老身虽与她为姐妹,但当年一直不曾察觉……是老身之过。” 李治却摇头再一笑道: “无妨,这些仇,这些恨,都是与她的,却非与贵母妃的。她是她,贵母妃,是贵母妃,朕记得。所以朕从来不曾移怒于任何不相干的人。否则……” 李治抬眸,冷清的墨眸看着韦太妃道: “当年死在四哥手里的,可就不止是她一个人了。您身边那位萧氏,也是躲不掉的。” 韦太妃的表情,头一次有些失了常色: “……陛下……” “贵母妃,朕已然与您说了,朕今日,还有些紧要的政事要处理,所以也便不再多兜圈子——当年让韦尼子终生不得育父皇龙嗣的五行草之事,或者在母后去世之后,您以为自父皇与王公公花姑姑一离世这世上便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了……不过实在遗憾,这些事,朕比父皇更早知道。” 李治看着韦珪突然凝住的神情,有些怜悯,但口中依旧无情地吐着早已想好的每一字,每一句: “不止是这些事,还有更多,比如……连韦尼子都不曾想到的春盈的身份……朕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