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四
大唐显庆二年四月末。 大唐高宗皇帝李治以中书舍人李义府居常有功之论,立之中书令。 消息传来,诸臣哗然。 “你说治郎立了李义府为中书令?!” 洛阳宫中后廷内,媚娘正替李弘检查着课业之时,不由愕然: “怎么可能?!” 瑞安却忧道: “娘娘,圣旨已下,李义府那小子,已然是即刻就任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就会一点儿征兆也没有呢?!” 她还是不能相信,不停地问着自己,问一遍,又问一遍。瑞安看着她在屋中来回转走,欲言,却又止。 此事不仅媚娘想不通,漫说是他也想不明白——实在是大反李治常态。 所以,当夜李治归寝之时,便见媚娘一脸忧色地迎了上来: “治郎,你……” “你是想问,李义府之事?” 李治略显疲态,揉着自己的后颈坐下。 媚娘见状,心中却是一软,闭口不言,默默走过去,替他揉着颈间,半晌才轻道: “治郎行事,向来有方寸……媚娘其实不必问也好的。” “你问便是应当。毕竟你是皇后,与我也是一体两命,该问。” 李治微笑着,扶住她按在自己颈中的手,徐徐引她入怀,好好抱着,将下颌搁在她肩上,轻昵道: “不过……李义府这个中书舍人,早晚也是得立的。不然只怕接下来,这厮便会要败了大事了。” 媚娘闻言,呼吸微一滞,半晌才道: “治郎已然下定决心了?” “早发,晚发,总是要发。该清的,该理的,总是要清理了。所以下个月起,我便不会再若以往那般常理政事……多陪陪你,与弘儿他们,可好?” “你是想让弘儿早早儿接了政事罢?”媚娘忍不住白眼一翻: “哪里见过你这样懒散阿爹!” 李治却哈哈一笑道: “早接,晚接,这孩子都是要接的,你不觉得让他早接比晚接好?” 媚娘却是无以为答。的确,李弘早晚都是要接下这大唐皇帝位的。所以自然早些接了政事,习通政务,自然比晚一些的好。 可是…… “禇相他们,治郎真的不打算……” “有才,有德,尚需有度,此为良臣之本。禇遂良有才,亦有德。然其度……”李治摇头道: “我不是没想过留他们三人一条路。可他们三个人的性子,将来留着,也只会让弘儿头疼厌烦。那自然是从我手里,便从朝堂之上摒弃出去为好。” 媚娘沉默: 李治说的意思,她明白。 其实从一开始,李治便在尝试着,将他预备留与李弘的几位首辅大臣之中紧要的几位,一个个地往太zigong中送,日常也派了最是中正平和的德奖在旁边守着,暗中观察诸臣与李弘相处的情形—— 毕竟一国朝政之始,需得君明臣直。而这所谓的臣直,诚如他父亲李世民所言,是建立在一个君臣互信的根本之上的。 若是君上从一始便难信臣下,或臣下从一始便不服君上…… 那么日后会有何等结果,从一开始便可以想象得出。 所以,这一年多的相处下来,足以教李治将那些个性温厚的李弘都吃不消的臣员给挑了出来了。 虽然媚娘以为,若为君用材者,当以帝王胸怀纳之……可到底她也更清楚,便是有长孙皇后在侧时时规劝着的李世民,尚且不能免得了人心之狭,又何况是自小便被她与李治,以及最疼爱他的舅公长孙无忌玉娇金养,疼入骨髓的李弘? 便是这孩子再如何仿似他父亲,心胸宽广,可也是奈不住禇遂良如今进谏时,一个不满便几要拼命的架势。 帝王也是人,虽有胸怀如海,可若是臣下以为,这海便可容得你无视他的底线,一味挑战……那便是错了。 李治看她沉默,心知她所思所想,于是轻道: “你是不舍得这三人?” 媚娘半晌,轻道: “不说他们素常为事……只说他们之材,实在叫人难舍。禇遂良为人虽过于耿介了些,可其材其德,实不颇逊于元舅公……” “他比起舅舅来,实在还差得远了些。” 李治摇头,不以为然道: “至少这能为大唐牺牲自己所谓的名誉声望,为天下太平扔下一切的心胸而言,他便远不若舅舅。你也知道,与舅舅相争之时,我从来都是只能与他平敌,却无断然可占上风之理的。 为何?只因为舅舅是真的胸怀坦荡,无所畏惧。甚至你也知道,舅舅都可以为了我,为了这大唐,身负污名而死——这对于禇遂良而言,却是不能接受的。 他与舅舅,却断然不是一级之上。他为官,为政,其实是为了自己一点史册之名,可以辉及其万代。 而舅舅为官,为政,却实实在在,便是为了当朝,当代,当世之民。舅舅虽也重名,可他更懂得,有些东西,比浮名更加重要。 而名声,也往往只是出自人口。”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人心难测,人言自不可尽信之……是么?” 李治点头: “人人都道父皇为了得掌天下大权而杀了自己的兄弟——纵然人人都知,父皇在此之前,受尽皇伯皇叔们那许多猜疑伤害…… 可在天下人看来,父皇得了帝位,这是事实;他杀了兄弟,也是事实…… 所以父皇永生,就背上了一个弑兄弟夺帝权的名头,从来无有人想过,不论皇伯,只论巢剌皇叔的手段,与他对父皇的怨毒…… 当时若是父皇不能登得帝位的话……又会是何等下场。” 媚娘虽知李治许多年来,一直将此事放在心里,却从未想到,这件事对他有这等大的影响,一时间也只能愕然,默默。 好一会儿,她长吐口气,轻道: “那……治郎是要先……” “禇遂良。接着是韩瑗,再接着……来济。” 李治目光一冷,轻轻道: “他们既然尽不把该守的仪礼守着,该遵的底线遵着……那朕又何必再留?” 大唐显庆二年四月末。 先潭州都督禇遂良,迁为桂州都督。 一时间,朝臣尽皆哗然,唯长孙无忌与英国公李绩沉默。 是夜。 长孙府中。 后园之内。 夜色如水,凉辉如银,洒得整个园中,一片光明灿烂,直似天上玉京。 “果然……人人都道此处园中好景致……今日一见,半点不假。” 素服常冠的李绩笑吟吟地看着园中,赞道。 长孙无忌淡然一笑,好一会儿才轻道: “懋功素常所见,总是战场黄沙,所以是个园子,在你眼里也都是好的了。” “虽素见战场黄沙,可也见过繁华如锦,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李绩含笑一语。 长孙无忌扬眉,看看他,半晌却点头道: “是……是辅机疏忽了……忘记了。当自罚一杯。” “是该罚,你平素里总是呆在这等好园子里,所谓近香不知香,竟自贬如此……是该罚。”李绩哈哈一笑。 长孙无忌便自取了酒壶来,自斟,自饮。 三杯下肚,他叹了口气,伸手去夹了一筷小菜丢入口中,轻道: “正是主上安置着征东大事的时候,你却丢下军机跑回来……看来,你也是看出来了?” “朝中风云诡谲,若是此时咱们二人不在旁边盯着些儿,又怎么对得起先帝托孤之恩?”李绩的面色,罕有地严肃起来。 长孙无忌却沉默,半晌轻道: “那……你以为登善……” “那孩子,是没得救了。” 李绩摇头叹道: “为了一点身后名,他算是把纲常尽抛,伦理尽忘……这倒也罢了。毕竟咱们的主上,论起心胸来可比先帝还要强些,之前可也还能忍…… 然这些年来,他有意无心地避开太子殿下,却肯收下浮名在外的雍王殿下那些所谓的食礼……这就犯了大忌。” 长孙无忌扶额,沉默不语。 李绩看着他,轻道: “你实在该劝一劝他的。” 长孙无忌沉默,半晌才轻道: “如今想来,为兄对登善,实在是有失为师之德。该教他的,嘴上说了,却未亲身示之……反而是那些不好的事情,却叫他见得太多,看得太多…… 以致于他颠倒了根本。” 李绩摇头却叹道: “他本是块美玉,奈何到底并非玉一般无心无情。主上行事,又是向来将真心隐于其中——登善于人心之上,又最不善揣摩……走到这一路,他会有这样结局,早已是意料之中。你其实……倒也不必太过自责。” 长孙无忌却摇头,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李绩才又轻道: “何况,事情便未必会到了最坏的一步。毕竟是先帝的诰命之臣,主上自然是会让他安得晚年的。 只是这个晚年在哪里过,如何过……却是咱们,甚至是主上自己,眼下都未必能想得到的了。端看登善如何自处,有没有这最后一点的悟性了。” 长孙无忌叹气: “为兄又何尝不知,主上如此一举,其实还是在点化登善?只消如今登善能够看得明白主上对他一番苦心,及时回头……只是……这些年来他的性子已然执拗如此。前些日子为兄几乎是日日去劝,他也已然听不进去了。” “知天命,尽人事。你已尽力,剩下的,看他自己了。来,尽这一杯……为了登善,也为了咱们两兄弟。” 李绩淡淡苦笑,伸手替他斟一杯酒。二人叹息着,一饮而尽——为了禇遂良,也为了他们两位即将到来的命运最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