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一
“……元舅公此言却叫媚娘无法理解……难道以您之见,治郎对于媚娘,还有别样心思么?” “没有么?娘娘……” 长孙无忌一声问,震到的不止是媚娘,还有德安。 德安蓦然转头,看着李治。 他的表情,却依然平淡。这份平淡,德安原本早已看惯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由得有些心惊。 媚娘显然也是被震住了,墙壁那边,许久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轻道: “娘娘…… 您的夫君,是帝王。您是皇后…… 您必然,便要立在他的立场上,想一想这个男子能为您抛弃天下之名,那么他所希冀的,他说不出口的那些,深埋在他内心的东西,又是什么?” 沉默,许久的沉默。 德安茫然地看着李治—— 他实在想破头,也想不出来,李治说不出口的那些深埋在他心底的,对媚娘的希冀,又是什么? “娘娘不愿说……可是看来,娘娘已然懂了,是么?” “……” “或者说……娘娘不愿,也不敢相信,是么?” “……” “娘娘……您真的想过主上的处境么?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又是看着什么样的人长大的? 他看着的女人,又有哪一个,是真正不如他或者是他的父亲,他的舅舅,他的亲生兄长的?” “……元舅公……” “便是不说这些他近身的女子……如今海内,又难道没有这样的例子么?东瀛,新罗,甚至是我大唐……” “够了!” 媚娘突然大喝一声: “元舅公!您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您这是想让媚娘自己认了自己有谋位之心么?!”“您真的没有么?” 长孙无忌平静地问。 媚娘断然道: “从来没有。” “那么,主上这些时日身子不好……您可曾想过要替他分担一二?” “……” “有过的,是么?甚或者,有些事情,您已然在替主上去做了——因为您的后廷,已是清净一片,无甚忧虑了。” “……” “那么容老夫再问一句——主上身子如何,您与老夫,还有那几个亲侍,最清楚不过…… 孙思邈生性那等散淡之人,为何肯留滞主上驾至左右,我们也都明白。 这样的事情一旦传扬开来,会对整个大唐朝局带来多大的影响……您更清楚。而那些暗伏伺机的人又会如何反应,您更明白。 那么,若有朝一日,这个秘密真的保不住了……您会如何?主上又会如何?” “……元舅公过虑了,治郎身子,尚且安泰得紧,而且还有孙老哥……” “这样的话,先帝也曾对老夫说过——在先皇后娘娘将逝前的一年无数次地说过。” 长孙无忌顿了顿,又轻道: “还有主上,也曾这般对老夫说过——在先帝病渐成疴的那些日子里,也曾这般对老夫说过。” 长孙无忌停了停,最终轻道: “但最后的结果……娘娘是知道的。” 德安不安地看着李治,可他还是平静,平静得让德安有种欲望,想冲上去问他,这一切,是不是他早就想过了的欲望。 李治只是听着。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继续道: “还是那一句话,娘娘是最亲近主上的,自然也是最了解主上的人。所以主上的心思,主上的想法,娘娘最清楚。 坐上这大唐江山,本非他所愿所喜。但他生性如此,选择了一条路,无论是否自愿,都会好好走下去。所以他不会怨天尤人,更不会像他的父亲一般,因为深爱之人的离去不能承受,而转于渴求长生不老,神迹之临……自小所闻所见,早已让他深信只有自己才可为自己前路。所以他自然会打算周密地要立您所出的弘儿为殿下。 因为他深谙一个道理,就是人之品性才德能否堪为大用,全在父母于他幼时的情份相处。 若父母才知贤德俱备,且在这孩子面前相处之时,更鹣鲽情深如初得主上的先帝与先后,那么所出之子,必然品性高洁可为大材。 若父母有才有德,在这孩子面前相处之时虽有情有义却微有闲隙之心,那么所出之子,必然如主上两位亲生兄长一般,虽大材伟德却难免有囿于其旧日之痛,终再难逃心魔之困。 若父母有才有德却偏偏无情无义……那所出之子必然如主上的异母兄长,当年的吴王李恪,生性再如何善良贤德,也难逃偏激,落入死局…… 主上是不会要这样的结果的。他希望的其实与当年的先帝一般模样,每个孩子,无论是否是您所出,他都希望孩子们都能得到最好的人生——而所谓最好的人生,其实便是能让他们各自因着各自的心性,过上最好的生活而已。 因为主上明白,这世上真正乐于成就帝王伟业的人,真正乐于身为帝王的人实在太少太少——大多数的人,都只是眼羡着帝王手中的权与威,名与利,却无视帝王二字真正的含义。这也是为何很多人在登上这天下至尊之位后很快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无可救药之人的原因——他们想要的并非帝王二字所代表的一切,只是要帝王二字所代表的权力与威名而已,要的只是让天下人仰望他们的欢喜而已。” 媚娘一直沉默不语,好一会儿,长孙无忌的声音才淡淡响起: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无比期待着他与您的孩子们的诞生——除去他对您的一点私心,希望就算有朝一日他离开您,您也一样可以凭借着帝母的身份,好好儿地在这风云变幻莫测的帝王后廷中有所慰籍,有所希望,有所依靠地活下去之外…… 他更明白,唯有他与您的孩儿,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帝王,才有可能真正乐于担起做为帝王的一切—— 因为他与您的恩爱缱绻,这孩子会成为一个真正品性高洁,心怀日月,光风霁辉的好孩子,好帝储。 也因为他与您日常所经历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让这孩子看在眼中之后,这个孩子会更好的明白什么是帝王,什么是帝王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最不堪担负的东西……这个孩子会在好好儿想明白之后,做足了心功,坦然接受,正视一切。 ……这样的一个好孩子,一个真国储,是值得所有人花时光去等待的。 可是娘娘,这样的孩子是出生了,也的确是正在向着这样的路一步步走去……但是主上,却未必能一直陪伴保护着他了……所以他需要您日渐成长,成长为一个可以保得住这样的太子殿下的女子——在他可能为病体所困,甚至早一步离开的日子里…… 替由主上亲自挑定选好的,那个大唐江山,那个您的守护之主暂时看管着这大唐江山,保护好他所珍视的一切……特别是您自己。 娘娘,您明白了么?您在将来或有干政之意并非老夫过虑…… 而是因为您与老夫都明白,如果有朝一日您知道了主上这等心意,哪怕您再有所不愿,为了几个孩子为了主上,您都会硬把这大唐江山扛下来的。 而至那一步之时…… 娘娘,您会有的名声,会因为这般诽议您牝鸡司晨而有的念头有的举动……您想过了没有? 您与主上一般心高气傲,但却并非如主上一般,真能彻底厌恶世名的。若果有那一日,您会在乎这样的名声么? 如今尚有主上,尚有这些人在您身边,知您懂您…… 可当您有朝一日,真的为了主上,为了太子殿下,不得不背上这一切沉重又无人可诉,独立大唐实权最高之处时…… 以您本性,您会不会为这名所苦,心生愤懑,甚至做些惊世骇俗狂叛之举?这样的举动,又会于先帝也好,主上也罢,甚至是将来的新主太子殿下最在意的大唐天下造成什么样的灾难…… 您可曾想过?” 沉默,良久的沉默,然后,媚娘终究还是再一次开了口: “……元舅公如此说,本宫却不明白了……既然元舅公都将一切看透了,既然本宫恶名早晚都要背…… 那为何还要替本宫提前一染恶名?难不成这般对本宫而言,会更好受些?” “不会让娘娘更好受,但会让娘娘时刻记得,这大唐天下,您是为谁而背,又是要为谁而守的。” 长孙无忌淡淡道: “其实今日便是娘娘不召老夫,这番话老夫业早已手书成信,留与老夫幼子,只待有朝一日娘娘真的手握天下大权之时,面呈娘娘的。 所以禇遂良必然用自己的血,书下娘娘妖后之名——正因为娘娘是妖后,所以至那时,才不必再如如今一般,顾忌所有人的目光,以舍妹为范,去做一个缚手缚脚的所谓贤后——却将真正利国利民之举抛之一边。 正因为禇遂良为娘娘立下妖后之名,将来太子殿下真正有能力替主上承继一切,守护娘娘您时,您就不会有机会……也不能去做一个为了权利可以滥杀亲骨rou的女人。 因为天下人会反您,会有无数人时时刻刻提醒您,您是一个母亲,那个您因为不舍其权而欲杀之的男子,是您的亲生骨rou!” “……元舅公以为本宫会走到那一步?” 媚娘的声音,一发寒彻骨髓。 “若娘娘不是娘娘,若老臣并非老臣,那么老臣自然不会在乎。但娘娘是娘娘,老臣是老臣…… 所以老臣必然要防,必然要做。 因为老臣不怕娘娘今日听了此言怨恨老臣,只防将来万一娘娘真的走到那一步之后,会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