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七
是日夜。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立在殿下,看着前方夜空,好一会儿才长长叹息一声,低道:“明和。” 明和向前一步行了礼:“娘娘,何事?” “她们……现在在哪儿?” “娘娘是说……” “嗯。” “这个……明和也不知……不过听主上说,此事事关娘娘家亲名声,着人暗中严查,所以现在暂秘不发丧。两位夫人的遗体,是被安置在了清净居里了。 媚娘沉默,再沉默,好一会儿才又道:“明日传话,本宫要去,看一看。” 明和想了一想,却轻道:“娘娘,不妥罢?” 媚娘立时转身,看着他:“你说什么?” “娘娘……明日可是主上要与娘娘一道去慈恩寺拜祭先皇后娘娘的,您只怕……”明和犹豫了一下,迟疑道。 媚娘想了一想,淡淡道:“那便后日罢。” “后日……” “莫要说,便是后日也有本宫离不开的事情。” “……是,燕太妃前些日子入宫,已然向娘娘求了情面,后日纪王长世子大亲,娘娘是要去见一见的。” “……” “娘娘,两日后,娘娘却无任何要事的。不若……” “不必了。”媚娘轻轻道:“既然治郎有心要对此事秘查,若是本宫再这般专挑了日里去看,多半会惊动了人……” 深吸口气,她轻道:“便明日夜里去。” 明和应声称是。 夜色深沉,李治悄然无声地从榻上起身,走到殿外,召来明和问:“明日夜里媚娘去清净居里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主上安心,一切俱备了。” “这些日子里事情烦要,还是叫师傅来陪着的好。” “明和明白。” “……还有,毕竟是媚娘的亲生母姐,孝道也是她本份。明日午后,朕便会安排着她早些离寺,去清净居。你准备好了东西,别叫缺了少了。” “明和明白,那……几位殿下……” “明日朕会问她的,贤儿的,显儿的,都备上,你把素衣也给弘儿备上……不过多半……” 李治摇头,再不复言。 次日午后,慈恩寺。 李治与媚娘拜祭已毕,便拥着她到了后殿稍做歇息。 一入室内,李治便问媚娘:“你可要带着弘儿?” “弘儿是国储,这样的事情,他还是不要去的好。何况……”媚娘顿了顿,又摇头道:“罢了。等事情平定了,发丧之时,再叫他去的好。” 李治点头说也是。接着便问:“那……便让师傅陪着你去罢!毕竟那里离此处还有些时间,而且此事甚为蹊跷……” “治郎。”媚娘突然平静地开了口。 李治一怔,轻道:“何事?” “……算了。”媚娘看着他,久久才吐了这么一句话。 李治也不再追问,好半晌才轻道:“嗯,是。” 媚娘神色一动,却不多言语,只是沉默。手里收拾着的东西,却慢慢慢慢地停了下来。李治却不回头,只是立在原地,看着窗外那一株已渐渐绽出绿芽的新柳。 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呆呆坐在殿中,目光茫然,好一会儿,他闭目,叹息,又复张开眼,眼神遽然变冷:“长安何在?” “主上有何吩咐?”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白衣青年翻身入内,向着李治行了一记大礼。 李治只看一看他,便伸手拔下右手玉韘交与姬长安道:“你持此物亲往大理寺,与卢光明看过之后,告诉他,放了那个少年。然后……” 他顿了顿,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一并交与姬长安:“把这东西,一并与那被释放的少年。明白么?记得,要告诉卢光明,一定要放了那孩子。还有,你一路上也好好好安排,要让他平平安安地回他的家乡去。” 姬长安应声称是,这便转身离开。 …… 一个时辰之后。 长安。 太极宫。 苍白着一张脸,从清净居里走出来的媚娘立在门边一棵树下,停了一停,闭上眼,微微扶着树停歇一会儿。 “娘娘……”一边抱着李显的玉如见状,不由有些忧心,上前一步,却被她摇头示意无妨,又低声道:“你把两个孩子,带回去。本宫……本宫还要在这儿停一会儿……好歹听一听经。” “……是。”玉如看了眼meimei,再看一眼沉默立于一侧的李德奖,便躬身退下。 一会儿功夫,媚娘身边,只剩下了德奖一人。 她没有说话,德奖更没有。 很快地,这种平静,便被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来者,却正是明和。 “娘娘。” 见到媚娘,明和的脸色,却是极其难看的——这让李德奖不由有些意外……这个孩子,他是认得的,更是知道的。能叫他这等神色的事,想必不是什么小事。 “如何?” 媚娘没有睁开眼,只是闭目而问。 明和看了一眼德奖,却犹豫着没有开口。 “事已至此……没必要再避讳了,你直说便是。”媚娘的声音,仿佛突然没了生气。 “是……”明和顿了顿,轻声道:“方才主上……派了姬师傅去往大理寺,找卢大人了。姬师傅去的时候,带着一枚主上常年不曾离身的玉韘,还有一瓶药。” 明和只说了五个字,德奖的目光便立时凝利起来,当他听完之后,更是睁大了眼。 媚娘却不理会他,只是继续轻声问:“什么药?” “……初时明和也不知道。不过后来听那安排在大理寺的孩子说,连他也不知道那处关着一个少年,而且更不知道的是,那少年竟是年岁轻轻便发色尽白,瞳孔更是吓死人的鲜红色。似乎是天生有什么奇症一般。他接了瓶子的时候,似是极为欢喜,尽说些西域方言,一个劲儿的谢姬师傅,后来姬师傅摇头,他才以唐语为答,道有了这药,他这一身的病性也算稍解了——便是当个怪物,也算是个活得长的怪物了。” 李德奖立时变了神色:“你说那少年全身发色尽白,瞳孔鲜红?!” “是……” 闻得这一声是,德奖脸色几乎一片惨白。而媚娘却只是摇头道:“那孩子……现在离了长安了罢?” “是。” “往西而去了?什么方向?” “方向倒是往西,但却不知方向。不过他曾与姬师傅说过,他想回家,想回天山他父亲身边。” “他父亲……”媚娘转眼,看着德奖淡淡一笑:“看来,你知道他父亲是谁。” 德奖神色惨淡,好一会儿才轻笑道:“天山老怪,因其族中素患奇疾,自其高祖以来数代子孙尽皆单传,寿均不过三十九。且但一出生,便是全身毛发尽白,瞳色鲜红。是故为人所恐忌,视为怪物……因此,他们一族从不轻易出天山所居之地,为保自己安全,更以种植调养毒物为生。”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看来,那孩子真是……” “去年我为主上求药之时,曾闻其有一子,自幼天资颖慧,于毒一道上更是远甚其父……但于两年前中秋时,来中原采办珍贵药材时为一众东瀛浪人视为异兽竟强掳之,于海外诸岛之上以猎奇集市得金银……想来这一次,主上叫慕容铮去东瀛,却是起了大心的。” 德奖苦笑一声,轻道:“只是……他为什么……” “连你也瞒?”媚娘扶着墙壁,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挪着步子,拒绝德奖要叫人前来服侍,只低声道:“因为……他要想瞒本宫,便必然要瞒得天下所有人。只可惜……他终究没有瞒得过天下所有人。因为这世上……” 她停步,抬眼看着天空:“本也没有什么事,是可以瞒得了天下人的。” 李德奖沉默,半晌才道:“可便是主上要这孩子替他作出子午断魂散来,也未必……” “的确是未必。因为有人会替他下手。” 媚娘平静道:“因为有人比他更不希望……”她转过头,看着那一片沉寂的清净居,目光茫然而伤感:“更不希望她们活着。” 她垂下头,半晌无言。 李德奖沉默,紧紧握了手中之剑。 …… 是夜。 长街之中。 当一身墨色大氅的媚娘推开那扇门时,毫无意外地,她看见瑞安一身齐整地坐在几边,守着一盏青灯,一壶两盅,微笑地看着自己。 “jiejie来了。” 他勾起唇,起身,微微一礼。 媚娘嗯了一声,徐徐地转过头,低声吩咐着玉氏姐妹守好外面,便独自一人关上门,走到几边坐下,接着看着瑞安徐徐落座。 瑞安点头,一笑,伸手拿了壶,倒了两盅酒,奉了一杯到媚娘面前,自己面前也端好了一杯道:“却是比瑞安想得还要快。” 媚娘沉默,却不去碰那酒,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为什么?” “jiejie既然来了,却还要问为什么?” “她们与你,无怨无仇。” “但她们对jiejie,无仁无义。这对瑞安而言,便是最大的怨仇。”瑞安微笑着:“其实jiejie以为,这一切都是主上指使瑞安所为么?” 他摇头:“不,不是。主上本是想亲手送她们走的。是瑞安抢了这桩差事——从哥哥手里抢了这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