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七
大唐显庆三年六月十五。 太极宫,太极殿。 上邀日月,最是王者气象。 下纳星辰,自是风云暗藏。 李治高坐在大殿之上,一如往常般听着殿下诸臣进表,叙着与往日里几如一样的国事——只是,人名,事名,地名,换了一换而已。 他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了。 厌倦了这等日复一日的重复,厌倦了这般年复一年的相同。 他闭了闭眼,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挥手打断阶下正絮絮叨叨地报着国库收存与赋税所得的户部侍郎的冲动,时时泛上心头。 殿内只有这位年轻侍郎的声音,激昂顿挫,但是…… 也极为催眠。 甚至有几位年迈的老臣,怀里虽然抱着玉圭,却已然双目垂垂,眼看昏昏欲睡。 …… ………… ……………… 突然之间,真的是突然之间! 三声从远而近,层次传来的长呼,带着意外而震动的长呼,打破了整个大殿的平静,也撕破了数百文武臣员们面上的平静。 “报——!皇后娘娘奉圭求见!” “报——!皇后娘娘奉圭求见!!” “报——!皇后娘娘奉圭求见!!!” 声音随着手执金斧的金吾卫首领,一路扬长而入,仿佛一道闪电,点亮了整个大殿中所有人的表情。 寂静,先是一片寂静。 整个大殿里站着的人们——所有的男人们,起先都是有些茫然的。 他们似乎没有听懂这个紧张到险些在红色的大毯上打了一个滚才得进来的金吾卫,到底说了什么。 甚至是李治自己,也是颇为意外的。他扬着眉,有些意外地看着那个金吾卫,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什么?” 那金吾卫气喘吁吁地奔到他面前,却在这样的一句问话之前,呆呆地张了半天的嘴,才叉手大礼道:“回……回陛下!皇后……皇后娘娘,奉表持圭求上殿见驾!” 沉默。 但只是片刻。 立时,一阵喧哗,便炸开整个大殿! 阵阵热议的声浪,几乎要把整个殿顶给掀了起来! “荒唐!岂有此理?!” “皇后此番大为失礼啊陛下!自古以来,这金殿之上,除封后封妃大典,哪里是女子可以轻易涉足的地方!” “请陛下即刻诏斥皇后娘娘!” “请陛下即刻诏斥皇后!!” “请陛下即刻诏斥皇后!!!” 李治看着那一张张大怒的脸,一时间有些闹不明白—— 他有点儿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般愤慨。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一脸的气愤,惊恐,不可思议…… 好像他的媚娘,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不就是要上殿见一见自己么?有什么大不得的错? 李治纳闷地看着那些大臣,转头到处找着几张熟悉的脸,习惯性地想在那几张自己最熟悉的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神色。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且不提长孙无忌和李绩。就连韦待价,狄仁杰,甚至是那个平素里总表现得一脸唯皇命是从的许敬宗…… 居然都是一脸的不满。 他扬了扬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对了,这是金殿,是太极殿。 整个大唐帝国,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他的所有叔伯皇兄皇弟们……每个人,每个李姓男儿,都为之抛却了一切的太极殿。 这大唐天下…… 不,这整个海内第一的大殿,百国来朝的金殿,万邦仰望的王殿。 所以…… 大概他们是不喜欢,也绝对不能允许,看到一个女子在他们不允许的时候,走上这大殿,踏上那红毯的罢? 了然地眨了眨眼,目光投向长孙无忌与李绩,然后,他瞪大了眼—— 和其他人不同,这两个人的表情,却是一点儿都不意外。甚至长孙无忌的表情,是近乎冷淡的。 李绩虽然不似他那般冷淡,但他的表情,也是毫不意外的。甚至是有些意料之中的神色,存在眼底。 李治不言语,垂下双眸,想着自己的心事。 往常当他这样的时候,整个大殿里,最多只会再闹片刻,便立时恢复了安静。今日却不同,他越沉默,整个大殿之上,便闹得越厉害。 但是…… 他们越闹得厉害,李治的心里,却越是平静,甚至是有几分喜悦与得意。这般的喜悦与得意,甚至明显到了一边儿被这等阵势惊得满头大汗的清和都看出来了。 “主……” 清和咽了咽口水,开口,欲言,却看到李治徐徐地,起身,负手于身后。 刹那间,仿佛是一座巍巍大山立了起来,整个大殿中的男人们,全部闭了口,一个个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帝王,然后叉手,行礼,沉闷闷地一声唱礼。 “陛下恕罪——!” 李治没有说话。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整个大殿下所有的人,然后,突然扬眉一笑:“既然皇后奉圭而入,便是以臣礼觐见。依制,准!宣皇后上殿!” 哗然一声,全体文武,以长孙无忌与李绩为首,齐齐跪下: “陛下——!” 每个人的脸上,都现着哀求。这一次,连长孙无忌与李绩的神色,也终于动摇了! 但是李治却没有理会,只是扬眉,看着他们,轻轻一笑道:“诸卿以为朕此旨有失礼数?皇后奉圭而入,有失礼数?那好……礼部侍郎何在?既然身为礼官,自然详知礼矩。你便向朕说一说,大唐国母,一国之后,奉圭而入,有何失礼之处?有何失礼之处?” 两句轻问,却问哑了出列的礼部侍郎,也问哑了整个大殿下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 每个人都愕然——甚至是长孙无忌与李绩,也是一脸愕然。 他们答不出来。 因为大唐礼制,又或者是更早,更高的礼制,本来就没有任何一条明言,一国之母,一国之后,怀奉帝赐玉圭这等以臣礼而入殿,有什么不妥,有何失礼之处。 甚至…… 在他们看来,之前这样的事情,或者也是有的。只是他们不知道也不确定而已。而正因为不知道不确定,他们便无从反驳。 更无从阻止—— 阻止那个身着绣金朱红飞凤袍,头顶凤冠,腰系流云龙凤带,肩绣山峦风云纹的女子,带着自己的两个挺秀女官,左手持青色绣金后疏凤表,右手抱日月星辰盘龙雕凤玉圭,肃然而优雅地大步走入大殿。 一步一步,她走得极快。 越过每一个人,把每一双怨恨、惊恐、怀疑、愤怒、不安、猜忌……包含着各种情绪的目光,结结实实地踩在脚下,踏在地上。 她走向那个立在宝案之后,含笑看着她的男人面前。 这一次,是她自己要来的,没有任何人逼她,也没有任何人设计她。 是她自己要来的,她自己想来的。 所以,这些人的怨恨惊恐怀疑愤怒不安猜忌,都是无用的。 因为他们拦不住,拦不了,也拦她不到! —— 媚娘早在来之前,便已然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但她没有一点儿的担忧,更没有一点儿的犹豫。 因为她明白眼下手里这桩事,无论她武昭怎么处置,又或以什么样的姿态去怀柔办理,都会让天下人非议。 所以于她而言,若要保证自己不再受那些本就对她不满的臣子们苛责非议,面对这桩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理会不插手。 但她已然不能等,更不能还像以往一般,怀柔以待。因为这件事已然扯到了她最心爱的人。而且已经情势紧急到了不容她再设法着左右斡旋,又或者如往常一般叫人设法去通知什么的处置! 时不我待,她只能顶着这些人的目光,捧着她象征大唐帝国第二人身份的玉圭,戴上她的凤冠——金明,穿上她的凤袍,大步走向她的男人,她的丈夫,然后…… “妾身参见主上!请主上恕妾事急从权,失礼上殿之举!” 玉臂一挥,如凤展翅般扬起双袖,媚娘盈盈陈礼!口吐之言,更如珠裂冰盘,铮铮作响! 原本各怀心思的李治与诸臣,一时间都被她这等急切的神态与语言吸引了过去。李治扬眉,微一正色:“皇后此番奉圭而入,本便依足臣礼,何来失礼之说?且先平身,却有何急事,一一说来!” 媚娘琅声谢礼,起身便奉圭在手,神色肃然道:“启禀主上,妾身为大唐皇后,自有整治后宫,协助主上之理。然今日晨起之时,内侍上报,声言截下皇弟纪王府中妃妾与逆贼阿史那贺鲁妻私信议及军中机要之密件。妾闻之,知此事事关军国之重,不敢轻忽,便着令验之。然未及验,乃得消息,那上报内侍已被人行刺,欲灭其口于立政殿西南角楼之下,幸得殿下金吾卫统领李云发现及时,出手相救,保得性命! 原本此事亦非其大,但有主上洞察如日月昭然,我大唐文武能贤斐斐,自然便不为所重。 然其最为妾恐惶之事,乃在此内侍本为太子东宫近侍,近日因太子微染风寒,暂居妾立政殿后寝之内,才得侍于妾身前。 而此番其被人欲行灭口之时,太子只与其三步之遥!其受刺之时,血溅太子明袍!更惊得太子立时昏厥不起! 如今虽得药王圣手通神,已然救醒转,妾亦几番安慰,勉强睡下,但于梦中仍惊泣难止!妾身为母亲,心中之痛,之愧,难以一言而尽!还请主上赐妾看护不善之罪!” 媚娘一番言语,越说越响亮,越说越心急,到了最后这一句,已然是群臣动容,李治变色! 而她自己,而是红了眼眶,柳眉怒扬,凤眼嗔威:“主上!国储之重,承嗣社稷之担!妾有看护不善之责,又有无能自保之罪,更有偕越失礼之亏,自愿身受千刀万剐之刑! 然此番逆贼竟敢如此大胆,大唐皇后寝殿之侧,竟敢血染太子春驾,谋害太子近侍!此行此径,分明无视天威,藐视帝尊! 还请主上严查此事,还妾与太子一个公道!” 言毕,媚娘双眼含泪扑通一声抗表奉圭而跪,夺手拔了簪子甩开凤冠,长发一散,便只将额头重重向玉圭之上叩击下去! “嗵”地一声重响,她的额头立时红肿一大块! 她此举又急又快,便是身后玉氏姐妹也不曾防,更不必提李治等人,一时间,殿上殿下俱是大乱! 人人骇然惊呼! 李治本以为她只是来说些要事,却万不曾想时至今日竟有这等狂徒敢闹到他看护至重的立政殿中,他的枕边眼前! 听着话儿便气急败坏又担心李弘的他尚不及问话,却又见媚娘这般一跪一叩,竟将额头都磕破了似地,登时惊得魂飞魄散,心碎肠断! 立时高喊一声“你干什么!”便自己抢先一步飞奔下来,把她整个人硬生生托起来,死死抱在怀中,不允她再胡闹! 而媚娘几番挣扎,欲再行叩礼,却是被李治紧紧压了手脚不叫她动!又有玉氏姐妹跪叩相求,一时间,只得揪着李治龙袍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悲子之恸,怜子之伤,整个大殿之中人人不忍闻之,侧面而掩! 而李治更是双目赤红如焰,咬着牙,长声一喝:“传纪王纪王妃!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