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九
午后。 太极宫,立政殿。 “娘娘,主上方将……已然传了话儿来,说今日夜里,还是不来。这……”听完了小侍来报,明和不安地走上前来,看着媚娘低声道。 媚娘却连眉毛也不动一动:“知道了。” “娘娘……主上……” “本宫说过,知道了。”媚娘转身走向殿内,看看殿顶,又看看殿外,轻轻道:“今日里阳光这般好,本宫倒想出去走一走。传驾山水池。” 明和张了张口,却终究只得叹口气,应声是,便立时传声起驾。 一路上,媚娘都摆出一副闲庭信步,无事游玩的气势来,直到走入山水池长廊之下,才坐下,问着后来才跟上来的玉如:“如何?” “回娘娘,那纪王夫妇二人,此时正在自己府上由着大理寺狄仁杰等众搜查。至于元舅公等一众重臣,昨日聚于元舅公府上,似是将此事理了个头绪出来。” “英国公可也同在其府中?” “在。而且狄仁杰等也都俱在。” 媚娘点一点头,又问玉如:“那……纪王夫妇还是一味地咬死,说他们与此事无关?” “这个自然。娘娘,咱们是不是要做些什么,让他们乱了阵势,才好露出马脚?” “做是要做的,不过要等。”媚娘挥动衣袖,转身看着廊外水景,淡淡一笑。 玉如看了看一脸不解的明和,迷惑道:“等?娘娘是要等狄仁杰查出些什么吗?” “若论查案访谋,怀英若非天下第一,也当是大唐第一。可此番若要在纪王府上搜出些什么,只怕却是难成事。毕竟此事与纪王本来无甚关系。他们夫妻二人,也不过是被人利用了野心,做了个挡箭牌子而已。”媚娘勾唇一笑,轻摇宫扇,望向廊外水面那些盛开的红莲。 红莲灼灼,阳光之下,仿若烈火燃烧,灿烂了整个湖面。 玉如睁大眼,与明和玉明异口同声:“挡箭牌子?!” “对。” 三侍呆呆半晌,玉明才上前一步,温声骇道:“这大唐宫中,竟还有这等人物,将堂堂纪王夫妇玩弄于掌心的么?” “为何不能有呢?治郎不便是一个?”媚娘斜眼看着他们三人惊骇难言,又笑道:“不过此番,的确不是治郎所为便是。” “娘娘的意思是……此番之事,竟是有人能若主上一般暗中……” “本宫说了,此番行事之人,只怕却如治郎一般能谋善略,不过他与治郎最大的不同,便是治郎擅者,乃为造势。此为治天下之上法。而这个人,却不过是用些暗中手段,此为下法。却是断然不同的。” 三侍的确是被媚娘搞得糊涂了,好半晌才道:“娘娘……那依您之见,此番之事,却是何人所为?” “虽说手段胸怀,俱是高下有别……但这行事手法之绝之妙,却的确是一脉相承。莫说是兄弟叔伯,便是近身侍儿,怕也难习得这行事手法的。所以……” 媚娘不笑了:“能使此计的人,必然是深知治郎手段,又有意借此番之事,挑起本宫与纪王府间争执,取得些大得益的。但若论如此,有理由行此事的,只有一个人……” “越王殿下?!可娘娘方才说这等事非兄弟叔伯可为啊?”玉如失声发问。 媚娘摇头:“若只是他一人,又怎么能有这等手段,进得本宫这立政殿?自然还有人从旁相助。而这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也是最大的赢家——他将自己深深地埋在纪王越王这两重大山之后。所为之事,不可谓不重。” 她这一番话出口,立时诸侍沉默,好半晌明和才迟疑道:“那这人是谁呢?” 玉如看看玉明,好半晌才道:“依娘娘所断,此人一要与主上一脉相承之亲,方可习得这等手段;二要能在此事之中取得大得益;三又要能让越王为他所用;四又要能轻易安排了人,入咱们立政殿……这……怎么听,怎么都像咱们的太子殿下?” 这话一出口,莫说是旁边的玉明与明和,便是玉如自己也吓了一跳,急忙道:“玉如胡言……” “你说得,却正到了点子上。” 媚娘含笑道:“若依明面儿上的人事,论起能行这般事的,自然只有本宫的弘儿。毕竟他身为太子,又受治郎多年调教,更加因其年幼,能让越王觉得他可以利用,而借机反用之,至于立政殿……本来就是他的居所,行动更是方便。所以乍一看来,只有他可能行此等事。只是你们忘记了两点,第一,他毕竟只有七岁,虽然之前处置萧淑妃二女之时,他所行之事确让人觉得颇为早慧,却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若然他果竟早慧至此,便不应当自己置身于此事之中心。反而应该将本宫扯进去才对。第二,这大唐天下,可不止他一个人,穿过这太子朱袍。” 媚娘一语,便让三侍变了神色: “废太子,梁王?!是他?!可是他……” “没错,乍看来,此事像极了弘儿会做之事,别的且不提,只说这立政殿,实在不是随便什么人便可轻易进入的。 便是本宫,在初见弘儿受伤之时,也是惊怒交集,真以为他自己胡来,意图借此机会,叫他纪王叔省一省心。所以才又气又怒又急,做出那等上殿告状,帮着他将纪王为凶之事坐实的不智之举。 可后来治郎那等怨怪本宫,态度实在不对,所以本宫才仔细品觉出不对来。 无论如何,弘儿还是太过年幼,这等周全,他是做不到的。再者,纪王平素待他,至少面儿上是极为亲和的,他是个厚道孩子,便是对自己两个兄长意图毒害自己亲生皇姐嫁祸本宫这等事,都尚且要斟酌再三才下定决心那般处置,何况是平素向来不惹他的纪王? 至于越王,便更不必提,自弘儿出世以来,二人见面的次数五指可数,越王更加不将他太当做一回事的。 所以思来想去,就只有忠儿那孩子。 也唯有他,会有这等本事,在立政殿里安排进人——一来他是前太子,治郎也好本宫也罢,总是待他有亏,所以这立政殿于他而言,直若自家后院,若想安排个把人进来,虽不能便到了你们这等高位,但做个内阍令什么的,却是容易。 二来么,他与纪越二王,乍一看来是没什么冲突,可之前纪越二王在他身边,也没少使心思——虽然不若韩王那般都算计到他身边的永安,至少也不会少。所以他一来也是存着怨的,再来……” 媚娘眉目一黯,转过话题道:“本来本宫不想怀疑到他头上,可问题是这孩子实在也是个心眼儿好的孩子,虽然恨他父皇伤他母妃,也怨这大唐诸宗室中的叔伯兄弟们将他那等伤害,却从来不曾怨恨过本宫与本宫的孩儿们。所以便露了破绽。” “破绽?”三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知媚娘有意回避李忠的心事,便自跟上话儿去。 “弘儿。若是纪越二王所动的手,剑都已然使到了本宫的立政殿,那被伤的小侍血都已然溅到了弘儿太子朱袍之上,为何不能借此良机,将在一侧的弘儿一道灭口?当时弘儿身边,可只有那小侍一人。” 媚娘轻道:“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暗卫之事虽然内外尽知,可他们又怎么能想得到,便是在治郎层层安守的立政殿内,也有四大暗卫于暗中,寸步不离地守着本宫与三个孩子?左右看着无人,若依纪越二王的心思,早就已经动手了。” 玉如恍然:“所以只有梁王殿下了……毕竟他的母妃刘氏,曾经受娘娘多番庇护,他本人更是亏得娘娘数次巧计方保下性命,所以自然不忍伤了娘娘所出的太子殿下。” 媚娘点头。明和便道:“不过无论如何,此番梁王殿下再怎么好意,也毕竟是惊吓了太子殿下,娘娘都不可轻恕了他的。”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本宫自然会给他些教训,但在这之前,忠儿这手棋却落得极妙,本宫无论如何,也要良加利用,趁机收拾一番那纪越二人。也好叫他们知道,无论是忠儿,素节,上金,还是弘儿,贤儿,显儿,甚至是下玉与吉儿那两个孩子,都是治郎骨血,更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利用的棋子!” 目光一寒,她轻道:“诚所谓欲安内,却需先平外。也该让他们知道,这大唐天下,虽然是姓李,却绝非他们这两个人都担得起的!” 三侍目光一凛,立时应是。 大唐显庆三年六月末。 太极宫。 近日来在宫中前朝闹得沸沸扬扬的太子遇袭案,又有了新的转变。 一朝早,便有大理寺中狄仁杰拿着了纪王事涉与此的铁证上殿回报李治,更将李治的另一兄弟,与纪王向来交好的越王,也一并扯入了其内。 一时间,整个大唐朝堂为之哗然——毕竟纪越二王贤名在外,任谁也不愿相信,不能相信此事与他们有关。再加上皇后武氏在此事之初便表现出针对纪王的极端态度,所有人看着狄仁杰的目光,自然便有了些异常。 但狄仁杰却毫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便是期待着这般的目光的,因为他从他的皇帝李治与皇后武昭身上,学到了很重要的一句话: 人之本性,越是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被自己亲眼所见所证推翻时,便越加抛弃至底。他此番所为,所求,也正是这抛弃至底的态度—— 并非为了那位提拔自己的皇后娘娘,而为了面前这位比他的父亲,更加适合成为一个守业之主的皇帝李治。 李治自然也懂得狄仁杰这般心思,所以便着左右取了笔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手书圣诏一道,加盖国玺交与他,着他凭此诏,上可拿一品公卿亲王,下可囚白衣素民,紧急之时,更允他无虎符于手便可调动宫中金吾卫千人…… 只有一桩,他在办案之时,身边,却需要跟着几个由大理寺卿唐俭亲自指定的人。 这话儿一出口,文武百官立时便安了神色——唐俭何人?自然不会让任何皇后一党,轻易出了他的手掌。 于是有人便想起来,这狄仁杰,本便是当初反对皇后最厉害的元舅公得意门生,更是禇遂良与唐俭裴行俭等人,一力推荐的良材。 随之,风向开始改变了:既然这狄仁杰断然是反后一党,那为何,他此番竟然会赞同皇后的意见? 莫非……那贤德为名的纪越二王,真的做出了那等大逆不道之举? 随着李治这两道旨意一下,随着唐俭亲自捡选了几个与纪越二王平素也算颇为交好的官员参与查案……一丝怀疑的种子,便在整个大唐朝堂之上的每个人心中,牢牢地种下了。 而长孙无忌看着这样的情况,也只是向着李绩二人淡淡一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的确,虽然皇后该约制,但是那些意图不轨的逆宗叛室,更要多加小心。 …… 有了李治的圣旨在手,又有那几个纪越二王平素有心讨好的大理寺官员在一侧做着公证与协助,狄仁杰查起案自然便更加畅通。 不过三日,此案中牵涉诸人,便一概被他拘拿到位。 消息传到立政殿时,媚娘正在替李弘梳理着长发。 “怎么这般快?” 媚娘却还有些意外,扬着眉,一脸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