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七
第二日,午后。 太极宫,太极殿,尚书房。数十名大臣,个个战战兢兢地立在阶下,没一人敢抬头看着李治的脸。 莫说是他们,便是一侧侍立的清和,也是惊得不可一言——这般满脸煞气的李治,莫说是那些大臣们,便是他,也是头一次见。 看了一眼那案上的奏本,他一时间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默默不语。 好一会儿,李治才轻道: “可定准了?” “是——一应暗中与东瀛国中秘探,以及东瀛国中大紫冠中臣氏来往的书信,全数被大理寺于我大唐域内查获。” 兵部侍郎王方中叉手一礼,便朗声而道。 “咣”地一声,李治勃然大怒,挥手打落几上茶碗,叮叮铃铃碎成片片,诚所谓天子一怒,海内震动,登时,齐齐一声颂罪唱恕声,便见乌鸦鸦跪了一地的人! 李治面色铁青,呼吸不稳,好半晌才咬牙道:“传朕旨意,着神燕卫一千,慕容将军亲为御使,将这些书信,与那些人证全数绑至新罗国境,交与金春秋!” “是!” “东海统兵者,何人?” “目下却是程名振。” “传旨程名振!着立遣水上精甲五千,宣朕圣旨在先,诛绝东瀛先锋在后,三日之内,朕要得见军报!” 一语即发,立时整个朝中应声如雷! 片刻之后的太极宫,立政殿。 “什么?你说治郎要先行动手整治东瀛?何故?” 她讶然看着从清和处得了消息,急急来回报的明和:“怎么就会这么突然?之前不还说要按兵不动,只待时机么?” “本来是这样的,可是娘娘,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兵部截获了些新罗皇太子春宫之中与东瀛大紫冠中臣氏的往来信件。之上言之凿凿的,尽是我大唐与新罗联盟对东瀛的军机密闻。” 媚娘闻言,登时变色:“你说什么?这金法敏可是整个新罗国中威望最高的皇子!更是金春秋与金庾信一心欲立的下代君主,怎么就会?何况还有金春秋在?怎么就会让他做出这等有失国体,动摇新罗国本的事情来?!” 明和叹了口气道:“娘娘这般想,主上也是这般想的。但是奈何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一应俱全,那皇太子逃是逃不掉的关系——便是那信件上未加他太子印,可也脱不了他宫中的痕迹。所以主上才这般气愤。其实听那些人说,太子殿下与之交通往来的,却非是东瀛女帝本人,而是东瀛大紫冠中臣氏。且那信中多处所说,尽是大紫冠中臣氏有意借他力搅动我大唐朝中风云,在我朝中培植些与东瀛、新罗两国相为亲好的势力,以助后用。” 媚娘听到此处,却不由轻道:“如此说来,竟是真的了……” “娘娘的意思,明和不明白……” “你眼下却不必明白,只一桩,本宫问你,你可知道这东瀛大紫冠中臣氏,是如何与新罗太子金法敏搭上了线的?” “这……” 明和有些意外,犹豫了下,看了眼媚娘,才轻道:“不知娘娘可还记得那个叫定惠的东瀛僧人?” “你是说那中臣氏的长子中臣真人?本宫倒依稀记得……对了,治郎似乎对他格外不喜,甚至还着了人大张声势地追杀于他,逼得他不得不假死逃回东瀛,然后又被东瀛齐明逼得不得不背国离乡,去了……” 媚娘突然瞪大了眼:“是他?!可他是怎么……” “这个……说来话长……”明和看了眼媚娘,又扫了一下旁边满脸煞气的玉明,终究没说出口,只道: “总之那贼秃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躲入了新罗国宫中,伺机欲借我大唐与新罗宫中交流通互之机,入我唐宫,近得圣驾,以图行其父借我大唐之势,兴他中臣氏于东瀛之威计。 然而新罗金国主到底明察,很快便抓了此人,更立时斩之,以向我大唐示好……” “这些事,本宫知道。本宫只是想问你,他怎么还能遗下这些后患的?”媚娘急急打断他,满面忧心。 “却不是后患啊娘娘……这人,眼下还好好儿活在新罗国东宫太子身侧呢!”明和一言,登时叫媚娘大变其色:“你说他还活着?!可是……” 媚娘突然住了口,起身在殿中踱来踱去走了几步,咬牙道:“却是不好!果然治郎所言非虚,这新罗国主,竟是个这等厉害的角色!来人!传驾太极殿!本宫要面见治郎!快!” 不过半个时辰,一身朝冠袍服的媚娘,便出现在了李治面前。 多年夫妻,李治自知她为何而来,看看左右,便立时摒退了诸臣与外侍,只留几个心腹。接着,他大步行下阶来,还不及说一句话,便听得媚娘急急道:“治郎若要向金春秋发难,却还是要留些后手的好。” 李治虽心中不快于她为金春秋说项,却心知她这等忧心,不过是为了面前的唐新联盟大局,于是点头道:“说到底,此事怕是他也未曾想到的。” “若依媚娘之见,却是未必。”媚娘断然道:“自上次见过这位金国主之后,媚娘便总觉得他非那等轻与之辈。何况我大唐摒除不论,东瀛与他三韩本便是朝为敌夕可为友的态势。这些年反反复复,交好交恶,他身为国主,自然见得多了。会想留条后路,才是正理。” 李治转头看着媚娘,有些吃惊地道:“你说他是有心留下这僧定慧,以求为他后路?” 媚娘点头,神色坚定:“若非如此,那金法敏便再如何胆大包天,这等等同叛国通敌的大恶名,他身为皇储也是断然不肯背的。” 李治愕然,好半晌才看着媚娘,目光明亮:“你……肯定?” “治郎可还记得海内大朝会时,媚娘曾寻机去劝解过这位金国主,以求他能放下当年之事,了却一桩旧怨,与我大唐真正以心相交,永结同盟么?其实那个时候,媚娘便从他的言谈之中隐约感到,他虽口中声言旧事不提只看今朝——可他那股恨意,却远未曾忘。” 她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却也难怪——毕竟他当年所受之难,非同小可。只是治郎虽是先帝之子,却更是如今的大唐天子,一国之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就当年先帝所犯之错而以天子之身向他说句不是的。所以这个结,怕是至死难解。 这一点,只怕懂的,不只是媚娘,他金春秋自己,也是懂得的。所以才会有这么一手。” 李治微眯了一眯眼轻道:“若这般说来……我该做的,却不是让神燕卫出动那么简单了……我必须还得再派一员暗将,去点一点这个金春秋—— 他要留后路,寻退步,朕却管不了,也不能管他。但若他这后路退步,却惹乱了朕的大唐朝纲…… 那他就别怪朕痛断盟约了。” 李治目光一寒。 媚娘点头,正待说什么,却闻得旁边玉明向前一步,高声求道:“主上,玉明前番暗中出使三韩,无德无能被三韩小人所蒙蔽,竟未察他们暗中包藏祸我大唐之心!甘愿受罚!还请主上赐罪!” 言毕,便长行一礼,重重跪叩于地! 李治闻得此言,便一皱眉: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金春秋何等人物,既然有心瞒着你,又着令他近侍贴身跟着你,你又哪里来得机会,一探真相?起来,莫叫人说你折了你家娘娘圣名!” 玉明闻言大为愧然,连谢三遍君恩,方起身,向着媚娘一礼,刚要告罪,便被媚娘打断道:“本宫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本宫也的确以为你去最合适。 但你性子冲动,又为那金德俊所瞒,此番前往,必要寻他晦气。所以只你一人本宫不安心,却需得与玉如同往才好。 而且这一次,本宫还要请李德奖师傅一道出使,以他为首。至那时,你诸时诸事都需得听他们所命,尤其不准你私下去向那金德俊寻气一战——你可愿意?” 媚娘皱眉一语,却叫玉明哑了声音,好半晌才轻道:“可是娘娘……” “此番金春秋虽行事不义,可论到底,他也不过是站在他新罗国主的身份上,替他新罗国中谋了条后路罢了。毕竟他暗中相通的不是那东瀛女帝,而是东瀛朝中极力反战的大紫冠中臣氏。所以原本治郎也好,本宫也罢,都是觉得无妨的。 奈何他做这事之时,却犯了两个大忌,这才惹得治郎不快,要出兵教训一番东瀛更要让他长点记性的。你可知道,是哪两个大忌?” 媚娘摇一摇头,看了眼面色不豫的李治,轻声问道。 玉明咬唇,咬了咬头。 “第一,他便有心给自己国中留下条后路,免得彻底与东瀛断了交往,那也不该把他的儿子,新罗国的皇太子,未来国主给扯了进来—— 他这样,岂非是在教着他的皇太子,我大唐是那等轻易可欺可戏之国? 便是他有心教子韬略,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以这般的方式——你莫忘记了玉明,这位可是皇太子,未来的新罗储君,也正与弘儿一般,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未来。 他这般以私念而兴国事,岂非是要断了大唐新罗两国未来的和平大局?以私念而毁国事,此为大忌之一。所以理当给他一个教训。 第二,他便是有心替自己新罗留条后路,那把人安置好,且不要惹上我大唐之事,却也是无妨——毕竟一国之计,但有得利于国于民处,则无论何等手段,都皆可为上策。 然而他这个上策,却并非是个单纯的上策,还别有所图于我大唐之事。 而更可气的是,他金春秋明知此人居心不善,却还一意包容,甚至有意相助其行事以换得他们暗中的利益交换。这等无德无义之事,却实在是大失两国交盟最起码的信义道理。所以更加理当给他一个惩教。 这两忌虽大,可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应当。我大唐如今虽兵强马壮,便是离了他新罗一国,也未必便不能平定边乱,彻底让那东瀛女帝自己退败不军。 但究其论之,平定东瀛之后呢?难道就因为他这一点短视,这一点狭窄心胸,便兴兵发师将其灭之?那岂非是失了道义,成了最大的恶人? 何况治郎所愿,无非是四海升平,宇内清静? 故此,他金春秋的人也好,颜面也罢,此番都尚且伤不得——毕竟他有他自己的苦处,而这苦处,又的确与我大唐与他新罗旧怨有些关联。何况此事细究起来可大可小,只要处理得当,便是两国安定的大局,更对我大唐新罗未来对东瀛之战大有好处。 这些你可明白?” 玉明沉默片刻,立时轻道:“是玉明过于意气争事了,却忘记了那金德信虽是有心隐瞒,却到底也是承其主命而已。何况他身为花郎之首,若是玉明此番前往,轻易动了气与他为难,或伤了他,只怕那金春秋面上风轻云淡,暗里却更将我大唐往骨子里恨了。” 摇一摇头,玉明目光黯然:“娘娘,玉明明白了。这新罗,玉明还是不去的好。” 媚娘点头欣慰又有些怜惜道:“你终于长大了。没错,于他而言,此时他于公虽需得效忠其主;于私,却只怕恨不得立时挨了你几剑,甚至就此死于你剑下,也算不辜负你与他一段缘分。 只是你对他便如我大唐对新罗一般,我们终究都是友非敌,是邻非仇。所以……” 犹豫了一下,她最终还是轻声道: “也许你不见他,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惩罚。” 玉明黯然点头,含泪不语。 …… 大唐显庆三年八月中。 长安,太极宫。 太极殿上,李治看着面前跪着的两个青年将军,再看看他们手中高举的铺锦盘,好一会儿不语。 接着,他一扬手,清和便快步走下阶去,先从程名振帐下的流星飞马校尉手中取了那报捷折疏,依礼宣看之后,乃高声道: “禀吾大唐圣君皇帝陛下,今有东海前阵大将军程名振捷报折疏在此——” “念!” “得令!” 清和一声呼,便展开折疏念道: “臣程名振启圣听,奏捷报,因东瀛逆贼侵我大唐海域,臣先奉圣令乃以三千精甲出击,于三日前首战告捷,歼敌先锋三千。后又继乘胜追击,于昨日再诛敌中军五千,前后共计八千余众。 另缴敌首两千六百之数,虏敌五千一百人,余三四百匪众自散逃溃不成,已可无忧。另,随疏有东瀛中帐先锋大将武田氏项上人头在此,以复君命!” 念毕,清和一挥手,那校尉便伸手启了与折疏一道放在锦盘中的那只方盒子,立刻,一颗血淋淋却面目清楚可辩,胡须虬结的人头呈现在诸人面前! 一阵惊呼赞叹之后,李治却眉锋动也不动地看向那校尉旁边身着新罗官服,同样将一只锦盘高举过头顶的金德俊——甚至连盘中的东西也一样,也是一封折疏,外加一只方盒子。 甚至,除去折疏所用之色,是唯有君主可用的玄色之外,那盒子的大小,尺寸,以至于颜色,都与装着东瀛先锋大将人头的盒子一般无二。 李治沉默片刻,突然轻声道:“新罗国主此番奉礼,朕也很是欢喜。来人,接了金将军厚礼,赐金百两,帛百匹,在长安城中国宾馆内好生招待着。” “皇帝陛下——”金德俊闻言色变,正待开口,却被李治挥手打断:“朕身子向来不好,不太见得血,偏偏这些人还要让朕见血……金使者,今日便就此作罢。待朕今日调整好了些,明日自会召你入宫。毕竟朕还有些东西,要让你带回去给金国主。” 金德俊闻言,只是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