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〇 夜与梦生(二)
夏琰半晌未语,许久方道:“依依便是这样的人。幸得她遇见师父——师父还是懂得她苦。” “也是后来问的她。”朱雀道,“那日自是不会可怜她,就算见得她哭,也不想得知背后有什么因由。她走时又与我磕了头,反复求我不要说她的不是。不过那日之后,赵构多半是记恨我挑衅他,而且——他本来就是个心思反复之人,不知怎么想了想,再不来见我,更不放我出来。倒是——没过多久他便退了位,做了太上皇,想是——反而想得通了,干脆让位一了百了,不要再受那般重负屈压。两年前,他总算想起怂恿现今这位皇上将我放出来——为少些闲话,先将我从大理寺天牢提去临安府关几日,再从临安府的地牢里放走。便是因了这一趟——” 他的目色不知为何,忽然深暗了些,“我离开临安府的时候,在阶上遇人押了个女囚进来。府衙地牢里男囚与女囚从来分开关押,更不要说我那周遭多关的是重犯,从没见过女囚——若有女的,除非是死囚,押进来关几日便要行刑。我便向这女死囚多看了两眼——她虽是蓬头垢面,几乎看不出原本容貌,可那满面沾泪的模样,我确是一下便记得起来——毕竟整整十几年,我只见过这一个女人。” 夏琰怔怔听着,竟忘了说话。 “我当时没说什么,出了去之后,皇上召我入见,问我可愿为他在这禁城做事,护卫他之安全。一来,这本就是他放我出来的目的,二来,我心里想弄清楚那女死囚是怎样回事,所以便应了。他也问我,有什么条件,开口就是。比起太上皇,他聪明就聪明在——知道什么时候问我这样的话最为合适。因为这会儿我只要提得出条件,就意味着我是真应允了。 “我便说,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这禁城之中的实权,不必多,只要压得过殿前司与侍卫司。他当时没有点头,说还消考虑一下。次日他又召我入见,已是应允之态度——他与我实权,甚至与我禁军的半块符令——另半块在他自己手里——但我的名字不入官簿,只作他的亲信,为他理领殿前司与侍卫司。我只消能得了他这话便足够,口谕一出,当日下午,我去了趟临安府衙,便已无人敢拦我。” “去临安府将依依救出来了?”夏琰不无紧张,脱口问道。 “可惜多等了这一日。”朱雀道,“本以为晚一日而已——没料到我在地牢里见到她时,她已昏迷未醒。” “是受了伤么?”虽知今日的依依早已无恙,夏琰还是听得心中悬起。 朱雀目光如欲穿透般望着地面,仿佛当日不能相信般俯看见那个濒死的人儿。“一个再不能翻案的死囚,还是个女的——落到那种暗无天日、尽是男人的地方,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这是临安府地牢,看守严密,怎么可能……” “是看守严密。我说的就是这些人。” 夏琰愣了一愣,一丝不肯置信的怒意掠过眉间,“这是临安、都城、天子脚下,他们难道敢……!?” “在这种地方当差久了,天天听的都是些作jian犯科之事,什么事不会做?就算本来是不敢的——可这是个杀人重犯,又无亲友,再有一两天便要行刑,只要她到时候还有口气能用来受死,谁会在意她发生过什么事?一个妓女,又不是什么良妇。” 夏琰掌心都捏得微痛。依依这般柔顺的性子,莫说他不信她会杀人,便是真杀了人,也必是受了迫——便是她真罪大恶极了,那些人作出如此事来,难道不是更为凶残! 他深呼吸了口稍许冷静,方道:“师父既然去了,总要给她讨个公道!” “讨公道?”朱雀道,“讨什么公道。我不是去论对错,也不想知道她犯的什么案子。我要来这个身份,不就为了我当日不论带谁走、要谁的命,都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我原也想平宁了结,不想杀人树敌——上午才得的圣诺傍身,我原不想这么快就拿出来使了,叫人说我欺行霸道。可有时却也由不得你。偏就那天我若不杀那几个人,心里就是不痛快。” 夏琰没有说话。他从来都觉朱雀杀戾之气太勃——可此时听来却只觉解恨——权与力,原该用在这样的地方,不是么? 朱雀面上没有表情,“倒也是无心插柳,本来皇帝身边突然多出我这一个人,立足总是不易。可自那件事之后,虽然背后颇有微词,禁城内外当面却再无人敢说我一句不是。是了,只除了你爹,觉我在临安府作为太过,时说我是罔顾律法、借势骄纵——种种言辞。他这样的人,我实不想理会,最好看都不要看到。” 夏琰咬了唇,“他们若真那般待依依,换作是我,我也会想给她报仇。” 朱雀唇上微现得意。夏琰大概是头一次认同了他而不是夏铮。 “依依后来怎么样?师父将她带回府里了?”夏琰很清楚能令得朱雀一怒难遏,依依当日之情状定十分惊心。 “都是外伤,后来倒也没什么大事。”朱雀此时说得平淡,“不过还是昏了几日,那时候皇上还没及赐我府邸。我初几日是将她托到邵宣也那里去了。” “邵……大人?”夏琰奇道。“师父那时候便认得邵大人?”忽想起朱雀说过,邵宣也当年本是洛阳明月山庄的庄主,在中原颇负盛名,正待开口,朱雀已道:“十几年前打过交道,可惜是敌非友,同凌厉那些人一道,当年来我朱雀山庄寻过麻烦。”他说着一哂,“不过一来他与我没什么深仇大恨,二来好歹是个旧识,我还算了解他的为人,三来我听闻他后来娶了太湖金针的传人,想来总能稍许照料下依依。所以选了他。” 夏琰原待问什么,忽听到“太湖金针的传人”,愣了一愣,“金针……?” ——刺刺的生身母亲,那个叫林芷的女子,也是金针之传人。 “你若知道太湖金针——那位邵夫人,原是林芷和慕容的同门师妹。”朱雀见他表情,料想他是知晓此节,“当初也是因有朱雀山庄一战,他们两人方有机会结识。” 他稍稍一停,“邵宣也掌侍卫司,夏铮掌殿前司,这两个人都该听命于我,不过我那时还不大清楚夏铮是什么样人,便径去了邵宣也那。圣谕上午宣出,此时邵宣也已知道了,我托他照看个人,他就算不情愿也只能接下。恰好——没说几句,夏铮也来了。” 他呼了口气,“他来也不是凑巧。我在临安府杀了几个人,还从地牢里带走一个死囚,夏家庄在临安十分势大,这事当然很快传到他耳里——他与邵宣也交好,本来听说我出脱天牢入主禁城就已不快,这又出了此事,当然匆匆赶来要说几句。却没料我正在这里,如此一来,邵宣也当然便知我上门请他代为照顾的弱女子,便是地牢里带出来的那个死囚。
“当时依依早被邵夫人接到内室去疗治,夏铮听说,却说须将她带回临安府关押。后来邵夫人出来,说她的伤要静养几日,拦了他,他才罢了。不过我已对他这人十分不喜,便特意与邵宣也说,务必照看好了,只除了我,谁要都不准交人——倘若我不在时她出了什么事,我定须放不过他邵府上下。说完原是要走。那夏铮偏不依不饶,质问我为何要维护一个死囚,为何更那般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原是先前他没来时我正与邵宣也说来龙去脉,可当下里是他问,呵,我只与他说,我从牢里路过,见这女子生得不错,死了可惜了,想弄回去玩几天。 “你那爹当即便对我大骂,骂完之后拂袖去了,说要明日上朝时告我的御状。我虽不惧他,也是不大高兴,从邵宣也那出来便径去面圣。临安府这档事又不是说不清——堂堂都城府衙,莫说什么青朗明断,便是把手底下当差的训得像个人些都做不到,这事再怎么说,最错必不在我。这般一讲,第二日夏铮上朝想扳我,那也是休想,反而——十日之内,临安府衙门上下,贬黜无数,夏铮也受了几分牵连,自此越发恨我。” “他……夏大人他……”夏琰暗咬了咬唇,“他素来正直不阿,那日他不知背后真相,所以……才与师父生了误会。他却也绝非小人,否则,也不会当面与师父争执。” “倒不如说他愚蠢。”朱雀冷哼,“不过后来有一件事,娄千杉有一日也是遭谢峰德之强,受了重伤,他夏家庄看见倒是把人救了。我便觉得好奇,若当日他也亲见了依依那般模样,还会不会说出同样话来,说我心狠手辣、罔顾律法?” 夏琰闭口不语。 “夏铮上朝的时候多半真将我那话奏说了,自此禁城内外都传言我喜欢好看的女人——便是死囚都不肯放过,定要占为己有。这话其实也不假。我为何要救依依出来?仔细想想,大概也确有那个意思。虽然临安府衙门的腌臜事板上钉钉,府衙也彻头彻尾换了人,可依依的案子从来没翻,我将一个死囚就这么带走总不占理,只不过比起杀了那许多人,这件事轻些,一个妓女的死活也确没人管,皇上都避而不谈,当然没人再计较。我那两日新入内城,琐事繁多,也实无余裕去看依依,一日邵宣也来说,依依醒了,当时问起怎会在牢狱外头,受何人搭救之类,邵夫人与她实说是我——说是‘有一位朱大人救的’。她便求说要见我当面答谢,邵宣也来问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