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一)
第一章,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 第一个瞬间:崇祯皇帝的忧郁 崇祯四年十一月,北京,紫禁城,深夜 十一月份的北京城,已是到了一年中极寒冷的的时节了,本来已是极冷了,这些年天象又不好,夏日里连月不雨也属寻常,这冬天自然就更加寒冷了,滴水成冰也不是说说的。全城街道上一片冷清寂静——北京城是有夜禁的,初更后一般人就不可在街头出行了,否则被五城兵马司的差役给捉了去是要挨罚的。 而作为大明帝国的核心中枢所在。紫禁城内的规矩更是森严,各处宫室的大门一律紧闭不说,就是火烛也大都熄灭,紫禁城中黑压压一片,唯有乾清宫一带依然灯火通明——这里便是明朝皇帝日常办公和起居的地方,当今天子朱由检极其勤政,像这样批阅奏折工作到深更半夜乃是常事。外面虽是深夜苦寒、冷风刺骨,却仍有许多太监侍卫昂首站立于宫室外廊两侧,随时等待里面一声呼唤,就能马上为之四处奔走。 此时的崇祯皇帝朱由检虚岁刚刚过二十二岁,登基即位已有四年,虽然在后世的历史书中他是个悲剧人物,但在当时,尤其是刚刚登基为帝那几年,朱由检在朝堂和民间的声望还是非常高的,以至于被吹捧为“圣人出”——想想看,从他的曾祖父嘉靖……甚至更早一点的正德开始,明帝国连续若于代皇帝,按照东林党一于文人的记载,居然没一个是精神正常的:要么是酷爱游山玩水外带封自己做大将军;要么一心修道求长生;要么就是几十年不上朝,还专门跟大臣对着于;再或者就是个吃丹药吃死了的短命鬼;到上一代的天启皇帝则还要更夸张:居然不管朝政,把一切政事委于亲信太监之手,自己专爱做木匠 相比之下,当今的崇祯天子朱由检不好色,不懈怠,每每处理国事到深夜,虽然成效具体如何,在短时间内似乎还看不出来,可光是这份勤勉姿态,也足以⊥受够了懒惰皇帝的大臣们激动不已了——他们这些“贤良忠臣”们熬了好几十年,总算摊着一个“敬业”的皇帝啦 更何况,这位年轻的崇祯皇帝在上台之后不久,便无声无息解决掉了权势滔天的九千岁魏忠贤,手段于净利落,给满朝士大夫出了一口恶气,怎么看都像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中兴之主。 扫清邪恶的阉党之后,这位少年天子又组建了一个全新的东林党内阁,让朝廷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众正盈朝”之景象。还撤销掉了东厂这个特务机构,以此来表示对东林君子的道德cao守的全方位信任。一时间赢得士林一片赞誉,称其为尧舜再世……虽然“众正盈朝”的大明朝廷这两年似乎没出现什么盛世景象,反倒是天灾不断、边防崩溃,连续被东虏打到北京城下,陕西、山西一带的流寇也是越闹越凶,给皇帝的声望稍微带来一定影响。但靠着士林的竭力吹捧,这位皇帝的“英主”光环暂时还没有完全褪色。 不过,即便如此,眼下的崇祯皇帝也已经过得十分愁苦,虽然还是一个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他的鬓角边上竟然已经出现了几丝白发。但总体而言,此时的崇祯皇帝至少还有继续勤政的动力,对大明王朝的未来还没有失去信心——此刻,朱由检才刚刚在灯下批阅完一叠奏折,示意旁边小太监抱下去,明日一早就要发往内阁让阁员们副署。他本人则有些轻松的伸了个懒腰,喝了一口茶水。 “……皇上,已经丑时了,该歇息了,要保重龙体啊”伺候在旁边的大太监曹化淳提醒道。 “……不必多言,曹大伴,朕再看一会儿奏章。”崇祯皇帝毫不在意地答道。 曹化淳叹息一声,转身端上来一碟桂花糕,说是皇后娘娘知道万岁爷每每cao劳国事到深夜,亲手制作了这些小点心,企盼万岁爷多多保重龙体…崇祯用了几块,眼睛却又落到桌旁另外一叠高高的奏章上。 对于很多皇帝来说,批阅奏章属于辛苦活儿,但崇祯皇帝登基的时间还不算太久,对于这项工作还没有彻底厌烦——现在的朱由检还好像一个勤劳老农民,见不得地里有杂草。不管多累,每日的奏章必定要处理完毕才肯就寝。所以只略微休息了一下,这位年轻的皇帝又开始投身于无穷无尽的案牍工作之中。 ——照例是先翻看“引黄”和“贴黄”,那是通政司预览官员们写的关于奏折内容的介绍以及纲要,皇帝根据这些内容来判断哪些奏章属于紧急事务,必须要尽快做出回应,而哪些奏章不过是常例故事,可以不理会或是拖一拖。其中有关军事方面的“塘报”,历来都是朝廷的重点关注目标,凡有关军务之时,下面总是以最快速度报上来的,崇祯皇帝以前在批阅奏章时也总是优先寻找塘报。只是最近他有点怕看见这方面的东西——报上来的总是战败,民变、兵变……几乎每一份塘报都是一个窟窿,需要朝廷拿出大批钱粮物资去弥补,而且即使投下了巨额的钱粮物资,也未必能补得上。而皇家的内库却已经快空了…… 麻烦归麻烦,事情总还要做——崇祯皇帝揉了揉额头,再次取出奏折,逐一摊开在桌面上。 果然不出所料,和以往一样,这些奏折里面大多数都是纯粹的废话,剩下的不是哭穷就是诉苦,还有就是一边遮遮掩掩地报告坏消息,一边互相推卸责任,真正能够有点实质性建议的内容几乎完全看不到。 ——陕西、山西、甘肃一带的旱情仍在继续,不仅衣食无着的饥民暴动四起,粮饷匮乏的边军也纷纷倒戈哗变。自从白水王二于天启末年起事以来,饥民流贼四处劫掠,陷堡略城,犹如难以根除的跗骨之蛆:官兵向东,流贼向西;流贼前走,官兵后追。整个陕北到处都是漫山遍野的贼兵,官府根本清剿不过来。 幸好,崇祯初年的农民军尚无推翻大明王朝的明确意愿,他们大抵只是为饥寒所迫愤,而举旗抗税,靠武力夺取官府以及当地豪绅大户粮食,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饿时再举旗的日子,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明军妥协与招安——当此时,杀人放火等招安的水浒好汉深入民心,农民军渴盼吃饱不饿,若能有好前途绝不介意投降朝廷、为朝廷效力剿平“方腊”“辽贼”。如果大明朝廷能够有效地组织赈灾,如果大明朝廷能够带来足够的粮食,如果朱明朝廷能够寻找到输出危机的方向,陕西早期的民变是不难平息的。 大明朝廷官吏对此情弊,亦是相当明白,可他们没有毅力也没有能力解决难题,三边总督杨鹤就曾经向崇祯皇帝如是解释说:“……三秦诸贼穷饿之极,无处生活,兵至则稽首归降,兵去则抢掠如故,此必然之势。如欲散贼,必实实赈济,使之糊口有资,而后谓之真解散。解散之后尚须安插,必实实给与牛种,使之归农复业,而后谓之真安插。如是则贼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抚,抚局既定,剿局亦终。” 遗憾的是,虽然朝廷肯定了杨鹤的看法,但即使是崇祯皇帝也没能力解决上述问题,最关键的是拨不出安置的钱粮,只能让杨鹤两手空空去招抚,难道还能劝饥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饿死不成?于是西北官军欲要剿匪,则山陕赤地千里,遍地饥民起事,根本剿不胜剿;欲要招抚,又根本无钱安置。 如此一来,西北流贼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如此周而复始,永远没完没了。更别提还有一于脑残的东林党在拼命帮倒忙:给江南的鱼米之乡大减商税,给陕西、河南、山西的千里赤地屡加田赋,一亩田的赋税累加到了二两,而种出的米麦却卖不出五钱银子,于是百姓弃耕逃亡者日众,成乡成县的田地被朝廷逼得荒废,流寇则获得了取之不尽的兵员,最终让西北局势一天天彻底糜烂下去——崇祯皇帝还不知道的是,陕北米脂有个原名李鸿基,后来改名李自成的失业邮差,如今已经加入了造反者队伍的行列…… ——曾经的京畿繁华之地,如今依然是一片残破,从崇祯二年到崇祯三年,辽东建奴两次突破长城肆虐关内,虽未攻破北京,却把四周的郊县都给摧残得遍地废墟、白骨累累、方圆数百里无鸡鸣。今年的建奴虽然未曾突入中原,但京郊各县还是奄奄一息,到处都在哭着求免税和赈济,还有许多溃兵和饥民在荒野间聚众作乱、打家劫舍,一时难以厘清。由此可见,天子脚下的京畿之地尚且如此,朝廷又哪里还能挤出钱粮,去赈济和安置那些远在陕西、山西的流贼呢?怎么样也得先管着自家眼皮子底下的地儿再说吧 而且,为了争夺那些建奴屠戮之后遗留下来的庄园田土,各路皇亲国戚、官宦大臣一起出手,闹出无数风波,有些争产业的官司甚至一路打到了御前,让崇祯皇帝想一想都觉得头疼——哎,真是悔不该当初听了那个广东蛮子袁崇焕的胡言乱语,说什么五年平辽?才一年功夫就塞防崩坏,女真鞑子都杀到皇城根下啦而且来了一回还有第二回,接下来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回……把这罪人给千刀万剐了绝对不冤 ——席卷西南数省的奢安之乱,如今总算是渐渐进入尾声,叛乱土司屡屡遭到重创,已经缩回老巢,不复当初天启年间围攻贵阳,横行川滇的浩大声势。但这些叛军在老家盘踞险要,凭地利死守,官军也是一时难以攻入。关于接下来是怀柔招抚还是继续进剿,朝廷暂时还没有定论,甚至还因此爆发了党争。 按照崇祯皇帝本人的意思,自然是想要招抚的,毕竟战争是个吞金兽,俗话说,刀兵一起,金银万两而皇家内库已经没多少银两了,至于太仓里更是从来都入不敷出,指望不上,如果能省下几个银子,那么还是省下来的好,可惜出于帝王的面子,他又不好主动提出要服软,否则容易失了威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朝臣们吵嚷不休……所以,至少在短时间内,朝廷还没办法摆脱西南战事的军费开销…… ——除了人祸之外,老天爷也是很不给面子,除了接二连三令人麻木的旱灾、水灾、蝗灾之外,今年夏天又闹起了大地震:崇祯四年七月十七日夜,湖广各府一起地震。常德府武陵夜半地震有声,黑气障天,井泉泛滥,地裂孔xue,浆水涌出,倒塌官署宫殿及城垣房屋无数,压死男妇六十人。澧州震声如雷,地裂沙随水涌,房倒树拔,压死人畜无数。荆州府坏城垣十之四,民舍十之三……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湖广的地方官府一直在哭哭啼啼地要求免税和赈济,而崇祯皇帝则一概驳了回去:朝廷这年头也没有余粮啊 总之,天灾,辽事,流民这三个天大的麻烦,一刻不停地sao扰着朱由检,还有其它各种稍次一等的疥藓之患,更是每年每月都在纷至沓来,让他颇有一种焦头烂额之感。这两年唯一让皇帝感到欣慰的好消息,就是山西那边的宣镇,在去年鞑子叩边之时还能报捷,一战斩首二百八十级,在近年来已算是极好的战绩,尤其那个叫王斗的小小屯长居然能斩获八十级,大明要是能够多几个这样的忠勇之士该多好啊 事实上,严格来说的话,好消息还有一份……朱由检转身拿起一份标注着来自福建的军务塘报,眼神复杂地再次阅读起了上面的内容——这是福建总兵黄石和福建巡抚邹维琏发来的捷报,声称前不久福宁军应琉球国王之请,由黄石领兵,邹维琏督师渡海东征,驱逐了盘踞该藩国的日本倭寇,并且随后继续追击,炮击了倭寇的老家,迫使倭酋跪地求和,发誓不敢再侵犯琉球和浙闽沿海。同时附送过来的,还有据说由琉球国王尚氏亲笔书写的谢恩表章一份……按理来说,在大明王朝四面起火、八方冒烟的当下,这场胜利实在是能够振奋人心的一剂难得的强心剂,但在崇祯皇帝的眼里,却是怎么看怎么刺眼。 “……救藩国于危难,扬国威于海外?哼哼,写得真是妙笔生花啊琉球国王身为外藩,不知内情也就罢了,黄石这厮难道还会不清楚,日本是洪武皇帝钦定的不征之国吗?如此擅动刀兵,其心可诛啊” 崇祯皇帝重重地把奏折丢在桌面上,不悦地冷哼道,但脸上的表情倒是没什么愤怒,反而有些迟疑和纠结:黄石这个人打仗的本事,朱由检还是很认可的——此辈在当年先是以一己之力平定广宁叛乱,斩杀叛将孙得功,掩护数万军民安然撤退;之后又跟着毛文龙跑到东江,在长生岛立营练兵,很快就拉起了一营精兵,凭着一套长枪阵,在战场上捷报频传,陆续砍了不少鞑子的人头,逐渐扭转了辽东战场的颓势。到最后,黄石甚至单枪匹马闯辽阳,斩杀敌酋努尔哈赤而归,一度让辽东建奴闻黄石而色变,堪比三国之时在长坂坡杀了个七进七出的赵子龙,风头甚至盖过了他的顶头上司毛文龙,故而很得先帝兄长青睐。 天启六年底,鉴于辽东战局好转,朝廷论功行赏,黄石晋升福建总兵,加衔为“钦差平南便宜行事、挂平蛮先锋将军印、提督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军务总兵官”,调离辽东战场,率部南下,预备在福建备齐了辎重之后,就用这支精兵去平定西南的奢安之乱。孰料海贼于此时大举侵犯闽地,连番攻破州县,俨然当年倭患重演,黄石抵达福建之后,不得不立刻开始剿匪以固根基,远征西南之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然后,就在福建海贼被黄石率军逐步荡平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重病驾崩了。 接下来,虽然兄长在驾崩之前曾有遗言,要朱由检重用黄石,但在刚登基的崇祯皇帝看来,黄石此辈实在是让人很不放心:根据锦衣卫收集到的情报和文官的弹劾奏章,黄石此人极度的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旧日上司孙得功分明对他有提携之恩,还准备把女儿嫁给他,在广宁之乱当中却被他眼都不眨地杀了全家,甚至逼得未婚妻上吊自尽——其人之天性凉薄,以及对权势之热衷,由此可见一斑。 而且,据监军太监的秘奏,黄石此人居然不贪财不好色,甚至可以说是无欲无求,一向不蓄养家丁而与士卒同甘苦,从前的长生军,现在的福宁军,皆可整体视为他的家丁,很难说他有没有什么不轨之志。 况且此人德行有亏,乃是公认的阉党大员,和魏忠贤那个jian贼长期勾搭。先帝尚在之时,就和朝中不少大臣私下过从甚密……对一手提拔他的先帝,黄石或许是忠心的,但是对自己这个皇帝,可就不一定了。 “……可惜啊,虽有大才,却非正人君子,难为我所用”那时还颇有些道德洁癖的崇祯帝,在心中对黄石如此下了结论,同时默许了文官集团对黄石的打压和攻讦,逐步削其权柄,先是撸掉了平蛮先锋将军的帽子,然后又从福建总兵贬到了福建北路参将,最后甚至有人建议将其下狱处决……要不是帝师孙承宗等人极力抗辩,声称当前国家战乱不断,绝不可无故而斩大将,或许黄石已经落到了跟魏忠贤一样的下场。 接着,在消停了一段时间之后,福建巡抚熊文灿又旧事重提,弹劾了当时已经贬为福建北路参将的黄石一大堆罪状,然后声称为了招抚海贼,平定闽海,需要用黄石的脑袋来立威和给一于“海主”们出气…… 可惜熊文灿这份奏折送到北京的时候,已是崇祯三年了,崇祯皇帝刚刚经历了一次建奴围城的悲剧,而且眼看着似乎马上还要经历第二次,京师西边的宣府、大同一带,烽火狼烟已是一处连着一处……前次鞑子南下的时候,由于关宁军的哗变叛乱,北京城都差一点陷落,最后崇祯皇帝只能千刀万剐了袁督师出气。这一次鞑虏再次破关南下,崇祯皇帝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此时看到熊文灿又要违反体制擅杀大将,顿时吓了一跳——袁崇焕号称“五年平辽”,擅自斩杀了毛文龙立威,然后就把建奴放到了北京城下。熊文灿现在说是为了平定海疆,需要斩杀名气更大的黄石来统一事权,接着莫非就会有哪一股海贼打破南京城? 虽然南方和北方的情况截然不同,但架不住已经有了心理阴影的崇祯皇帝如此联想啊 于是,崇祯皇帝立刻就把熊文灿的这个荒诞建议给驳了回去,回头想想不放心,唯恐熊文灿一不做二不休,学着之前的袁崇焕于脆伪造圣旨去杀人,又赶紧往福建发了一道密旨,声色俱厉地恐吓了熊文灿一通,让他不要忘了袁崇焕的下场……这份密旨看上去似乎还是有效果的,熊文灿之后就再也没提什么要杀黄石的事情,貌似从那之后就化干戈为玉帛,知道要彼此相忍为国的道理了。尤其是在去年海寇袭扰闽南,被黄石击退之后,即将调任两广总督的熊文灿还为他请功,让黄石恢复了福建总兵的官位。 然而,崇祯皇帝虽然不打算看着熊文灿违反体制,擅杀黄石这样等级的武官,但心中同样也对黄石这个“先帝旧臣”不是没有芥蒂,至少是不准备把他重新启用到辽东战场的——尽管自从建奴两次南下劫掠,罪督袁崇焕伏法以来,启用黄石的呼声一浪接着一浪,但都被崇祯皇帝给压了下来。 总之,崇祯皇帝对黄石的看法是很矛盾的,既承认他的才能,又对提拔他很有抵触,最后便把黄石丢在南边冷藏下去,除非辽东战局实在崩坏到了极点,才会把他拉出来顶上去……所以,黄石的这一封捷报,就让崇祯皇帝深感纠结:虽然他早就知道琉球的求援,而大明庇护藩国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但黄石没得到内阁的批准就出征日本,那就是“私自出兵,形同叛逆。”,何况日本还是洪武大帝钦定的“不征之国”…… 哎,罢了罢了,毕竟是打了胜仗,封赏固然不能给。擅自行事的罪也就不治了——以目前大明之时局,万一实在败坏到没法收拾,或许还是需要仰仗黄石这个百战百胜的名将出马呢只要掐住他的钱粮命脉,就不怕他飞上天去……所以,在这份报捷奏章上批了“知道了”三字以后,崇祯皇帝也就没有继续多想了。 不爱钱财美色的武将,固然让皇帝感到警惕,但是那些贪财好利的武将,也同样让皇帝感到头疼。比如说这个登州镇,乃是最近这几年才崭露头角的一只力量,那个叫陈新的辽东逃民,不过是捐官出身,眼下居然也积功做到总兵了,俨然已是登州镇首脑。他在登州开屯田,兴海贸,练兵剿匪,于得有声有色,一身本事似乎不在昔年的黄石之下。且在崇祯二年鞑子入寇之时,这个陈新更是主动率军勤王,于京畿郊野阵斩六百鞑虏,立下大功,喜得崇祯当时便赞他为“朕之戚少保”,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黄石的影子。 相比于依附阉党的黄石,陈新此人的气节倒是十足的,当年还是个小小千户的时候就敢痛骂崔呈秀,对阉党大员不假辞色,也决不和关宁诸将同流合污,一个辽东逃民能有如此气节,实在难得。 光看表面,此人必为朝廷栋梁,但崇祯皇帝在最初的高兴劲儿过后,命人搜集情报细察其作为,却发现陈新眼下俨然已是割据一方的诸侯,不但所募兵马大大超出本镇兵额,而且整个登州镇的军民事务,皆由陈新一言而决,各种敲诈勒索、贪污受贿、强占民田之类的不法之事,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朝廷政令在登州还不如他陈新一句话顶用,连锦衣卫、东厂的探子都难以混入其中,说是国中之国也不过分 甲末锦衣卫的情报能力距离京城越远就越糟糕,在山东还行,到广东福建就已经差不多聊胜于无了。) 虽然目前登州镇的兵马还能听朝廷调遣,但和以祖大寿为首的辽镇一样,也已是尾大不掉,只因各个军镇之间的互相牵制,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即使登莱巡抚孙元化在登州还有一支辽兵,但依旧没法遏止登州镇的日渐坐大……看来是时候需要扶持新的势力来制衡一下了,比如那个斩首八十的勇士王斗就不错,说不定还能借此改变宣大弱于辽东之形势。哼哼,等到时局好转一些,看朕怎么收拾你们这些跋扈军将 “……朕之戚少保,哼,这是想当曹cao吧朕可不是汉献帝” 朱由检一边如此冷哼着,一边翻开了登州镇总兵陈新的奏折,随即渐渐眉头紧锁——除了一开始老生常谈地要钱要兵之外,陈新居然还很奇怪地在奏折里提及,要朝廷提防一群盘踞在琼州边远之地的海寇,叫什么“髡贼”,甚至还写了“髡贼乃国之大患,其为害远较东虏为甚!”这样夸张的话……这就让朱由检感到十分费解了,一个无利不起早的山东大军头,却跟几千里之外的一伙海寇为难?真是怪哉 说起来,这“髡贼”之名,崇祯皇帝倒也有所耳闻,早在崇祯二年,便有其侵扰琼州临高县之奏报,但髡贼仅占据“百仞滩”一地,依托悬崖立寨,靠海上快船进出,临高地方曾多次进剿,可惜尽皆失利。崇祯三年,两广总督王尊德为剿灭该股海寇,曾发大军围攻,然而虽然野战击败了髡贼,但髡贼借百仞滩之奇险地形,结寨凭火器死守,又发快船截断运粮航道,致使大军大败,功亏一篑。随后,髡贼又遣快船蹿犯广州,幸而为当地乡勇所退。接下来的时光里,这髡贼倒也平静无事,只有郑芝龙盘踞的中左所被海寇袭破之事,或许是髡贼所为——但这郑芝龙左右也不过是另一股招安海寇,对朝廷而言,死亦不甚可惜。 总而言之,凭着闽粤地方官员对髡贼的详细奏报,崇祯皇帝自认为对这股髡贼还是有着比较清楚的概念的:“……琼州府临高县有海寇,盘踞于百仞滩,筑寨曰百仞城,人称髡贼。髡贼自称先宋苗裔,崖山之后,流落至海外澳洲之地,称澳洲人。其人髡首琼面,身形甚伟,较中华不同者甚多,然黑发黑目,非红毛弗朗机之属。髡贼通文字,然不习礼教,女子妇人亦常抛头露面。髡贼性yin,多收买女子为女仆,蓄于百仞城中供其yin乐。真髡贼不过千余人,地方流民,海匪之属依附者万余人,皆髡首,称假髡。髡贼头目皆称手掌,或因掌舵得名,贼酋有文得四、马千竹等数 髡贼擅舟楫,熟习水性,能潜游三日不息,好生啖鱼虾。擅百工,所产无不精巧无比,称澳洲货。尤擅火器,髡贼大炮火力尤胜红夷大炮,一炮既出,声震数百里,糜烂五十里,非人力可敌。又或闻髡贼有铁快船,楼船巨舰之奇物,然据查无人亲见,或为山野村夫之谣传。 髡贼虽火器犀利,快船来往自如,然不习步战,多次进犯临高县城无果,崇祯三年亦在野战中为何如宾所败,蹿犯广州时,髡贼快船入珠江口如入无人之境,然甫一登岸,便遭当地乡勇所创,狼狈而走。 髡贼据百仞滩之地,背靠博铺港,三面为百仞悬崖,仅能从海路进出,其地易守难攻,地方多次进剿而无果,盖因此地地形奇险。然,髡贼虽据此地,然甚少闻其袭扰地方,多为进剿之后报复之举,亦未闻髡贼有劫掠商贾之行。髡贼重商守信,行事绝类海商之流,多与广州当地士绅私有贸易,未闻髡贼有背信之行……臣以为,该股髡贼乃南洋满剌加之海寇,内中或有前宋崖山工匠之后。 就臣所知,髡贼虽占百仞滩数年,但并无扩土之行,当是效法昔年红毛夷占澳门之旧事,求一港口转运海外货物而已。如只知一味进剿,则劳师糜饷,得不偿失,纵得胜,亦只得一无用之地。值此天下板荡之秋,臣以为不可贪图虚名,应以招抚为上,或可仿熊督昔日招抚郑氏,遂安闽海之事……” 总的来说,近几年的两广除了进剿这群髡贼不利以外,粮税均未受到什么影响,这等对朝廷并无大害的疥癣之疾,能引动陈新这等跋扈军头为之侧目,崇祯皇帝猜想关节多半还在海贸之利上:毕竟陈新在海上于的那些事,他也是略微有所耳闻的,海上新出来一家大海主,又于掉了郑家,陈新多半坐不住了。 哼哼,朝廷的心腹大患东虏还在隔海相望,却老想着海上赚的那点银两,朕又怎能轻易遂了他的愿崇祯皇帝如此嘀咕着,在陈新的奏折上也批了个“知道了”,就丢在一边。随即又依稀想起,听京中流言风闻,黄石貌似跟那帮髡贼也依稀有点勾搭……哎,这些不读诗书的将官也真是的,一个个私心自用,全然不知一心为国出力,也不顾辽东那个奴酋黄台吉的贼势是何等猖獗…… 刚想起辽东战事,崇祯皇帝就又翻到了一份帝师孙承宗从辽东前线发来的求援奏折,脸色不由得垮了下来——截止到此时,后金汗黄台吉率领十万大军西攻大凌河堡已有数月,关宁军野战一触即溃,只得死守城堡,建奴遂用挖掘壕堑围困之法截断大凌河城粮道,企图将城中的祖大寿和关宁军精锐活活困死。 大凌河激战爆发之后,求援奏折如雪片般飞入京师。前岁及去岁建奴祸乱京畿的乱象还历历在目,京师朝臣以及辽东督抚哪敢轻视十万建虏,连忙手慌脚乱急派各路兵马增援大凌河城。奈何建虏素来强于野战,其围困大凌河城的同时,复又密切侦查着明廷各路援兵,大明朝廷的兵部上下又都是一群自称精通军事,实则只通四书五经的作协式文官,集结兵马救援大凌河也不讲啥战术,只知道瞧见哪里有兵就令哪里增援。每股援兵或五千或六千,也不把他们集结成大兵团,就一点一点送给后金军围点打援,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建虏的优势兵力逐一击溃,北京朝堂那一帮文武大臣的应对举措,简直浑似建虏打入京师的内jian 在孙承宗的奏折里,最新一批派往大凌河的援兵又被击溃了,而且在屡战屡败之下,锦州、宁远一线的关宁军和各路援军已是人心惶惶、军心瓦解,士兵逃亡不计其数。祖大寿在大凌河城堡里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如果朝廷不想再迎来一场萨尔浒大败的话,就得派一支能和辽东鞑子战而胜之的强军来救急。 能和辽东鞑子战而胜之的强军?这让朕到哪里去找?福建的黄石?只怕路途遥远,缓不济急。哎,看来只能让陈新的登州镇再动一动了……朱由检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批示催促登州方面尽快出兵援辽。 除了大凌河战场上的接连噩耗之外,辽东战场另一边的东江镇也是叫苦连天,据说是又发生了饥荒,饿死军民无数……只是朝野上下的心思和粮饷都用在了大凌河战场,至于东江镇则只能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此外,山东胶州那边还有一起私盐贩子掀起的民变,为首者唤做李孟,当地兵备废弛已久,官府弹压不力,只得向朝廷求援,希望登州镇发兵助剿……崇祯皇帝对此事也是准了——就让那个陈新能者多劳吧 唉声叹气地翻到最后一份奏折,崇祯皇帝总算是又看到了一点值得高兴的好消息——广东官府奏报,有番邦“华美国”和“东岸国”不远万里前来朝贡,献上珍奇贡品无数,其中居然还有麒麟一匹,尤为祥瑞,让年轻的大明天子大为振奋:麒麟之物,大明似乎只有永乐年间出现过。上天竟然赐予朕此等祥瑞,可见天不弃朕等到老天开恩、普降甘霖之后,大明或许又能恢复到万历年的全盛局面了吧 好不容易批完今天的奏章,崇祯皇帝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看着桌案上的煤油灯,随口说道,“……这广灯倒是好,比以前烧的蜡烛要明亮多了,又不伤眼睛。可惜少了些,不然给几位阁老都送一盏。” “……皇上真是体恤阁老们,奴才这就交代下去,下一批广灯送来的时候,一定给每个阁老都送一盏。” 听了崇祯皇帝的吩咐,曹化淳立刻谄笑着应到,心中却不免暗暗腹诽:“……现在京中哪位阁老的家里,会没有几盏这种广灯的?也就只有咱们皇上一个人还当这澳洲货是个稀罕物……” 不知曹化淳内心想法的朱由检点了点头,伸手就要扭熄桌上的煤油灯,目光却偶然又扫过桌上那份福宁军击败琉球倭寇的捷报,忍不住回忆起黄石昔年渡海大战觉华岛,跃马辽阳斩敌酋,捷报频传震辽东的英姿,又想起当前辽东大凌河战场上的屡屡败报……各种纠结凌乱、难以言喻的思绪不由得纷至沓来,最后只得幽幽地怅然长叹一声:“……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才扭熄了煤油灯,神情落寞地转身前去就寝。 而远在福建泉州的黄石黄大帅,则莫名其妙地突然感到背后一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