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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陶王氏的宿命(三)

    这场严肃而不严格的辩论赛角色分派及大体的规则流程如下:

    正方:陶王氏

    反方:许惠莲

    主席:陶泽乾

    观众:陶大米

    评委:除陶大米和在西间房睡觉的陶承禹外,屋里所有的人以及拥挤在院门外不好意思进门但又不舍得离开的所有“听热闹”的人

    辩题:许惠莲蓄意关上了大门、恶意阻止老婆婆进门。

    在陶泽乾的大力建议下,辩论的双方都接受了如下规则:(1)务求心平气和地陈述自己的观点和理由,禁止使用人身攻击或侮辱性言语;(2)不可无视对方辩词,一味自我陈述观点;(3)不允许说“我就是对的”“你就是错的”等无理由而空洞的话。

    辩论一开始,陶王氏就抢着发言,其实按照比赛流程和长幼有序的潜规则,也合该她发言。陶王氏将自己的理由陈述了一下,自己打不开门的惊异、诧怪,使劲唤“大米给老奶奶开门”却无人搭理的愤怒,说着说着陶王氏又气愤难平了:你说,下门闩不是你插上的,它能自己插进闩洞里去?!出了神事儿了?!我怎么那么不信来!换了谁,谁不恼?!

    言外之意,她的跳脚怒骂还是好的。

    在主席陶泽乾的安抚与委婉批评下,陶王氏没有继续使用过激的言论。

    正方发言后,反方许惠莲发言。许惠莲没有替自己辩解,直接就点名让观众陶大米发言:“大米,我让你把门打上,你没打打关儿,把下门闩插上了?”大米看到一家人紧绷的面皮,既纳闷儿又害怕,她老老实实有一说一:“我没有~~”“那下门闩怎么好好地插进栓洞里去了?你是怎么关的门?”大米就断断续续把自己摸着黑乎去关门,够不着打关儿就又跳着脚又蹬着门,最后又在地上摸了根细木棍儿也不知道是荆条子的,翘着脚用它把打关儿打上了!

    大米没好意思说自己黑天里害怕的事,也没敢说打上门以后,她隐隐觉得左门扇上的下门闩好像长(cháng)出来一块,感觉要插进右门扇上的闩洞里去了。

    其实,是已经插进闩洞里去了!只是大米因为害怕跑得急,没细看罢了。

    正方陶王氏一听就后悔了,她原本以为是孙媳妇关的门,蓄意把自己关在门外的可能性太大了,这才暴跳如雷。现如今一听是大米关的门,心想坏了。她知道自己的重孙女大米,就是个实心疙瘩,不会撒谎胡诌,看来这门闩是这死逼闺女不小心给蹭进去的。这事儿严重了!一向能说会道的陶王氏悔不当初,她为自己刚才头脑发热血冲脑门导致的冒失冲动与过激言行感到尴尬又难堪,想起自己刚才连蹦高带骂娘的精彩表现,陶王氏既悔又恨,但她却不想认错。

    人总是这样,明知自己错了,却总能找出这个那个、这样那样的理由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只好这样了,不想认错就赶快找个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无辜吧。

    “奥~吆~,你说说,你说说,谁知道呢,好好地,门闩自己就关上了,真是神鬼儿拨弄的,真是神鬼儿拨弄的……”理由有些牵强,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这是在“神鬼拨弄”下自己才做出了跳脚骂街咒骂许惠莲的事,跟自己有关系,但关系不大了。虽然再三撇清,但她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孙媳妇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听听她在大门口跟自己说的话,再瞧瞧眼前这架势,分明是要跟她这个老婆婆算总账了!眼前的孙媳妇许惠莲,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低眉顺眼的受气包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神灵的点拨,一下子就露出了叱咤的真容。一向拿尖儿要强从不服输低头的陶王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局势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她都无力cao控。唯一能做的,是忐忑地等待着命运的发落。哎,命,这就是命!好好的门,怎么自己就关上了?

    辩论到此胜负自判,不需要宣布结果,众人心知肚明。

    许惠莲乘胜追击,把辩论会直接升级成了审判会。对飞扬跋扈,一直骑在自家人尤其是她许惠莲脖子上作威作福的陶王氏,她已经忍无可忍。

    “你是守了一辈子寡,这一生不容易,可你这不易不是我许惠莲造成的,你不该把账算到我头上!啊~这么多年了,你想想你都对我们做了些什么?!啊~天天甩脸子,摔盆儿砸碗儿,指东骂西,一会儿糙了一会儿好了,芝麻粒大点的事不符你意,就闹得家宅不宁。大米看到你,都吓得溜着墙边走,小米虽说是个丫头,可你再不喜欢她也不能把个孩子折腾得有家不能回啊!你说你冲自己家人使什么愣、耍什么横!你非得把一家子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折腾死才算解恨?!

    “大米他爹回回嘱咐我让着你、孝顺你、别跟你一个老人一般见识,我哪一样没做到?你找茬我忍着,你骂我我受着,我回过你一句嘴了没有?我在大队里下地干活儿、出工出力、累死累活挣的那三头子二百全都交给你,哪怕是一分钱,我都不留下!我哪一点不敬着你?有了好吃的先济着你,我和大米他爹偷着吃一口唻?大米他爹胃不好,不敢吃粗粮,一吃粗粮胃就难受,烧心返酸水,这些你不是不知道吧?可你疼过你孙子一回了没有?你是让他吃一口细米细面唻,还是让他吃一口二样的唻?!有了二样的哪次不都是先济着你?

    许惠莲越说越气,眼里噙泪:“我在这个家里,营生儿抢着干,东西让着吃,你还不知足啊你,非得折腾死我你才罢休?!你安的什么心?把我折腾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你非要这么待我?!”

    多少年的怨恨与委屈,像连珠炮般喷射而出。陶王氏被轰蒙了,不止没有还手之功,连招架之力都消失了。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个一向低眉顺眼的孙媳,竟是这么个厉害的角色。她一句骂人的话都没有,尽是摆事实讲道理,却如大巴掌般,掌掌掴在陶王氏的脸上;又如利刃、赛钢刀,刀刀直插入心窝子里。

    陶王氏蔫儿了,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大米早听得不耐烦了,娘的那些义正辞严的话,她听起来与鸟啼蛙鸣无二,偎在爹的怀里,她睡着了。陶泽乾怕惊着大米,也心疼自家奶奶面子上挂不住,几次插话提醒妻子不要说了,但正在气头上的许惠莲越说越勇,哪里拦得住?

    这场家庭审判会的尾声,是许惠莲给陶王氏下的最后判决书:

    “我是你孙媳,不是你儿媳妇,你能折腾你儿媳妇,你折腾不着我这个孙子媳妇,找你儿媳妇去吧,我养不着你!你别怪我绝情,是你太欺负人了!”

    其实对陶王氏来讲,这份判决书根本是多余的。孙媳妇有事实有依据、不夸大不歪曲的数落,已经把她从高高的云端狠狠掀落地面,一向骄傲自负的她早已经跌得灰头土脑,再也没脸呆下去了……

    “孩儿他爹,我不能陪你了,你莫怪我,等我百年后,老天爷要是可怜咱,赐咱们机缘,咱两个再聚首吧……”陶王氏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自丈夫去世后,她不信天,不信神,不信命,如今,也要去求老天了。

    一个月后,陶王氏跟随儿子陶树贤离开故园,闯外去了……

    十年后,七十九岁的陶王氏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据她的孙女金枝说,奶奶去世的时候,神色很安详,甚至,还带着一丝平静的笑容……

    陶王氏看到了她依然年轻英俊的丈夫,他风尘仆仆,从遥远的故乡,来东北接她来了:“巧儿,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家吧……”陶铭笑着,向王巧儿伸出了手。陶王氏也笑了,她对陶铭说:“他爹,我老了,回不去了,没法儿陪你了,你在那边,好好的啊……”

    很多很多年后,陶泽乾,陶承禹乃至陶大米,虽然有心将陶王氏的遗骨从东北迁回老家祖坟,但无奈柴米人家,囊中羞涩,实在有心无力。

    至今,陶王氏依然孤身长眠于关外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