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昔贫子今非池中物
几日后，苏家大少爷苏逸凡在法租界的住处约见文轩。二人在茶室相对而坐，文轩抽着烟，眉目舒展。 “真的是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苏逸凡一边为文轩沏茶，一边笑道：“这次全靠你，不然一定损失惨重。你是怎么找回那些珠宝的”苏逸凡问。 “偷珠宝的人肯定要把珠宝卖掉，又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卖，只能通过黑市。上海滩的地下交易，大多都被戚老九控制。我找他帮忙，顺藤摸瓜，还怕找不回来么。”文轩语气轻松，好似这些事对他而言都不费吹灰之力。 “要你黑白两道打通关系，真是难为你了。”苏逸凡感激道。 “士为知己者用。”文轩顿了顿，继续道：“嫣然功劳也不小，戚老九的情妇就是她的姐妹，当初也是她故意安排二人相识的。”文轩抽着烟，语气轻淡写。 “说实话，嫣然真的不简单，为你也是尽心尽力。你真的不打算娶她？”苏逸凡一直希望文轩能找个女人安定下来。 文轩没有回答，神色中有几分落寞，也有几分愧疚。 “你跟莫嫣然相处这么久……从未动过情”苏逸凡疑惑地问。 “自从她陪过我之后，我发现其他女人很难满足我……”文轩轻吐烟雾，道:“这算不算动情” 苏逸凡无奈地摇了摇头，“说真的，你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没有。”文轩摇了摇头。 苏逸凡见他不愿承认，也不便追问下去，而是转而道：“内鬼找到了吗？” “找到了。 “这几天都没睡安稳吧？”逸凡关心道。 “这倒是小事。不过我听说这两天我无暇分身，要你亲自陪徐老板出入歌舞厅，真是委屈你了。”文轩语带调侃。 “你怎么讲得我像个老古董似的。”苏逸凡道。 “你不是老古董，是克己复礼。”文轩说着，点起一根烟，伸手递给逸凡，“试试” “你知道我不抽烟的。”苏逸凡拒绝道。 “所以你不要怪大家说你老古董。”文轩微微耸了耸肩。 “你总拿我说笑。”苏逸凡面带笑意地摇了摇头。细想来，在这世上，能与他说笑的人其实并不多。也正因如此，他特别喜欢与文轩相处的感觉，轻松自在。文轩举重若轻的个性和游戏人生的态度，似乎填补了逸凡心中缺失的一部分。 文轩吐了口烟，道：“你说你烟酒不沾也就算了，居然还不纳妾。这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苏逸凡苦涩地笑了笑，“我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平时就爱摆弄摆弄瓷器，对那些声色犬马都没什么兴趣。这些年玉贞对他我悉心照顾，我又岂能负她……对了，霖儿最近有没有给你写信？” “有。说了很多邵靖华的事儿，她生日的时候，邵靖华给她送了个很特别的生日礼物。”文轩道。 “能比你的礼物还特别？”苏逸凡调侃道。 “心上人送的，我哪能比呢。”文轩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也不能这么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当你是亲哥哥一般。” 苏逸凡的话本没别的意思，文轩却听出了“提醒”的意味。文轩拿过烟缸掐灭了手上的烟头，说了几句“注意休息”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文轩走后。苏逸凡独坐在办公室，心中竟有些落寞，他身边从来不缺伺候巴结他的人，唯一交心的朋友便是文轩。他知道文轩能力远胜于他，这也成了苏继宗的一个心结。苏逸凡也并非毫无忌讳，一方面他担心没有文轩的支持，他无法经营好昌荣百货，而另一方面昌荣实际上是文轩在经营，他也担心自己逐渐成了“摆设”，所以他对父亲“削权”的决定并未提出异议。 文轩也是个聪明人，他看似放荡不羁，但说话、做事分外谨慎，与苏家人也一直是看似亲近，实则保持着恰当好处的距离，苏逸凡清楚，彼此心中虽依然把对方当做最好的兄弟，但已不似少时玩伴那般纯粹了。 傍晚，苏逸凡坐着汽车去往家中，快到家门口时，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苏逸凡一惊，探头张望，只见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向他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抽泣道：“大少爷救我！”司机小李赶忙下车，要把他赶走，苏逸凡制止，“等等。”转而问那个乞丐模样的人：“你是谁？” “他就是陈三，那个串通外头的人偷咱们珠宝的叛徒。”小李一脸愤恨的样子。“轩哥到处找他呢，说要剁了他的手。” 陈三哭诉道：“我女儿病得很严重，需要很多钱医治。我通过朋友借了很多钱，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 苏逸凡见他这般可怜，于心不忍，对小李道：“跟文轩说，反正珠宝也拿回来了，要了他的手也没用，不要伤人了。” 陈三见苏逸凡好说话，赶忙哀求道：“请大少爷留我在昌荣工作吧，我保证不会再犯了。我如果丢了工作，我女儿……我女儿可……” 苏逸凡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觉得这人实在是可怜，便对他说：“算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以后不能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了。”然后给了他一些钱，打发他走了。 两日后，苏逸凡刚到公司，便听员工们议论说，那个监守自盗的陈三午夜在回家路上被人杀死，右手被砍下。苏逸凡心中一颤，一边回忆着昨天小李说的话，一边走进了办公室。 不知道是谁有心在苏逸凡办公室的桌上放了一张当天的报纸，上面头版头条刊着，苏氏百货珠宝失窃案主犯被杀，凶手将其右手砍下，家人不知所踪。新闻的字里行间隐射此案是文轩主使，甚至还说苏继宗年事已高，苏逸凡能力平平大小事务仰仗文轩，文轩才是苏氏产业的控制人，还说指名道姓说文轩与青帮交往甚密，雷霆手段，不知昌荣以后是否会成为青帮的囊中之物…… 苏逸凡心中虽不相信文轩会杀人，但文章里的一些话还是刺痛了他，他把报纸往桌上一拍，叫来小李，质问道：“我叫你跟文轩说的话，你没有说吗？” “你不要怪小李，他说了。”文轩走了进来。苏逸凡见到文轩，对小李说：“你先出去吧。”文轩制止道：“等等，你留下。”小李站在一旁，不敢动弹。 苏逸凡将手中的笔扔在桌上，“现在文老板的命令是比我的话有威信啊。” “我需要他留下对峙。”文轩顿了顿，继续道：“我是说过要他一条手臂，但我从没打算真的这么做，更没想过要杀人。现在时逢乱世，如果不立规矩，所有人都会想着乘乱捞一笔，我放话要砍了他的手，也是杀鸡儆猴。” “我们苏家没有什么草菅人命的规矩，这是青帮的规矩还是你文老板的规矩？”苏逸凡很少用这种语气跟文轩说话。 “如果是我杀的，我会认。” 苏逸凡没有反驳，他了解文轩的性格，他确是个敢作敢当的人。 “现在是什么时势，上海滩分分钟要死多少人？”文轩语气依旧沉着，声音却高扬了些，“一个无名之辈，居然昨天凌晨被杀，今天一大早就上了头版头条。这篇文章看似是写一宗杀人案，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离间你我的意思，我倒是很好奇，这背后是谁在作怪。” 苏逸凡听文轩这么一说，心中也生了疑，仔细想想，这篇报道确实没那么简单。 “你怀疑……”苏逸凡没有说下去，心中不免开始怀疑胡天吉，毕竟胡、文二人明争暗斗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小李，这两天谁向你打听过陈三的事，悉数向大少爷汇报。”文轩严肃道。 “那天……”小李唯唯诺诺地说，“那天送大少爷回家遇到陈三之后……晚上，常远就跑来找我喝酒，我就把大少爷想让陈三回来的事儿告诉他了……” 文轩点了跟烟，等着苏逸凡的答复——常远就是胡天吉的人，答案似乎已经很清楚了。 “误会你了。”苏逸凡对文轩道，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这也难怪你，从珠宝被盗，到内鬼被杀，消息迅速传开，这件事处处针对我，就是有人想要你误会我。其实，你最清楚师父最不喜欢我跟那些江湖帮派有牵扯，如果杀人这样的罪名扣到我头上，我在师父心里就永远翻不了身。我会这么蠢吗？” “我会查清楚的。” “我先出去了。”文轩与苏逸凡道别后，离开了办公室。小李紧随其后，试探性地问文轩说：“轩哥，是不是胡天吉要陷害你？” “胡天吉不单是要陷害我，他是要灭口。”文轩点到为止，没有说下去。 “你是说珠宝被盗跟胡……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不用了。”文轩知道，胡天吉是苏继宗一枚重要的棋子，暂时是不会撤掉他的。 “你就这么任由他诬陷你？太过分了。” 文轩没有多说什么。小李虽然算是苏逸凡的心腹，但为人极为精明。一方面讨好文轩，一方面又跟胡天吉套近乎，文轩自然不会跟他说太多。 几日后，苏继宗竟拖着病体，从南京亲自赶到上海。文轩去火车站接苏继宗，这些天他放下所有事，陪苏继宗见重要客人，随时候命。苏继宗对胡天吉构陷他之事只字未提。但这次来上海，他故意没有见胡天吉，胡天吉几次来苏家登门拜会，苏继宗都避而不见。 返回南京前，苏继宗说想放松放松，让文轩陪着他去百乐门，请莫嫣然唱了几首他最爱听的曲子。 百乐门的姑娘见到文轩都非常殷勤地唤他“轩哥”，从歌女到端茶递水的姑娘，每个女人都好像跟他很熟。苏继宗素来听说文轩好这些，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夸张，便调侃文轩，道：“你每天都住在这里吧，怎么所有人都跟你这么熟络。” 文轩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您知道我也没别的嗜好。” 站在一旁的舞女听见，赶忙接话道：“苏老板您是不晓得，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把文轩当神一样，对他迷恋得不得了。不过文轩最偏爱嫣然，为了嫣然不知道得罪了多少达官贵人。” 莫嫣然低下头，脸一阵羞红。 苏继宗听完，大笑道：“我就是喜欢文轩这一点，性情中人，现在商场上的人心计太重。” 文轩知道苏继宗的心思，于是主动提了凤仪饭店的计划。 苏继宗这次竟拒绝了，道：“再等等吧。昌荣百货还需要你。” “师父，我还是想尽快离开昌荣。凤仪饭店的计划我已经跟嫣然说了，我希望和她一起经营，送她五成的股份。” 苏继宗听他这样说，眉头紧蹙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做这个。但你不能离开昌荣，两边都管着吧。经营一个饭店，犯不着你全身心投入。” 那天晚上苏继宗在歌舞厅与文轩畅怀豪饮，苏继宗身体不好，喝酒的时候不停咳嗽，文轩多次制止，苏继宗却执意要喝。 “文轩啊，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将你视如己出。我相信，有朝一日你的成就会在我之上。” “我没什么大志向。师父对我有知遇之恩，师母又从小供我读书，你们都不拿我当下人，尤其是大小姐……苏家的恩，我铭记于心。”文轩低下头，“抱歉，今天喝得太多，失言了。” 苏继宗笑着拍了拍文轩的肩，“你向来对霖儿很照顾。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你都会替她摘的。” “我很欣赏大小姐的胆识与能力，她虽是女儿身，却不会输给任何人。”文轩说起苏雨霖不觉露出了笑意。莫嫣然在一旁斟酒，见他这般神色，心中不免有些醋意。 苏继宗点了点头，“霖儿是不错的，可惜是个姑娘家，昌荣公司终究还是要靠你的。” “只要大小姐需要……”文轩改口道：“只要师父需要，我一定赴汤蹈火。” 苏继宗会意地笑了笑：“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 “我送您。” “不用了，让小李送我吧。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 文轩送苏继宗上了车，交代小李好生照顾苏老板。莫嫣然也跟了出来，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你对苏雨霖丝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啊。不怕苏老板看出你的心思？” “看出来，有什么不好么。”文轩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莫嫣然疑惑地望着他。 “他不相信我会对苏逸凡衷心，但他相信我不会伤害苏雨霖。” “这倒是。”莫嫣然会意道：“他这么多疑的人，要是觉得苏雨霖是你的软肋，可是要放心不少。难怪你在苏继宗和苏逸凡面前丝毫不掩饰，却又不明说自己喜欢苏雨霖，确实是高招啊。” “不过……”莫嫣然疑惑地问，“他不是想赶你走么？怎么又不让你离开昌荣了。” “他可能发现胡天吉也不是可信之人，留我在昌荣与胡天吉相互制衡，对逸凡是最有利的。”文轩跟了苏继宗这么多年，确实已经非常了解他了。“也可能，他之前只是故意让我误以为他想赶我走，借此敲打敲打我而已，并不想要胡天吉单独辅佐逸凡，他估计也没有信任过胡天吉。” “那他还不算眼瞎，胡天吉这么坏！可我不懂，苏继宗为什么不信任你呢？他不是派苏雨霖去调查过你吗？他应该知道你这些年没贪墨一分钱啊。” “人不求财，就是求‘权’，以我师父的性格，应当是宁可我贪财，更容易掌控。”文轩淡淡吐了口烟。 “哈，这只老狐狸。你既然知道，那不索性捞一笔。” “倘若我有一天执掌昌荣，这件事是我得人心的基础。况且，苏继宗年纪大了，现在，赢得苏雨霖和苏逸凡的信任对我而言更重要。” “苏雨霖？她能对昌荣有什么影响。”莫嫣然不以为然，“你就是不想让她失望罢了。” “你可不要小看了她对昌荣的影响，只要给她机会，她不会比苏逸凡差。”文轩看莫嫣然面露不悦，伸手搂住莫嫣然的腰，亲吻了她的唇，笑道：“不说这些了，回家去，我请你好好喝几杯。”嫣然娇羞地将头转向一边，“今晚喝了那么多了，还喝？” “今晚都是应酬，跟你喝怎么一样呢！”说罢抬起手臂，让嫣然挽着他。二人坐车回到文轩的住处。 文轩回到家中又喝了不少酒，嫣然知道他看似云淡风轻，但多少还是心有不甘。不论他内心是出于“忠诚”还是出于“野心”，这些年他对苏家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 莫嫣然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这些年如此频繁地出入百乐门，也是故意装给苏老板看的。其实你本不喜欢这些东西。苏继宗生性多疑，你若表现地太完美，反而更让他觉得你对逸凡是个威胁。” 文轩自嘲地冷笑了一声，道：“装得久了，慢慢也就成真了。逸凡也认为我是个威胁，如今真正信任我的，只有霖儿了。” 文轩说着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递给莫嫣然。莫嫣然疑惑地接过信，抬头看了看文轩。 “霖儿上次回南京之前，给我留的。”文轩解释道。 莫嫣然展开信，见信纸上只有一行字：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莫嫣然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霖儿让我等时机。还需要隐忍时日。” 文轩暗自回忆起少时曾与苏家两位少爷一同学习兵法，苏雨霖总在门外偷听，一日，被苏夫人发现重重责罚，说：“女孩子家不可以学这些诡道”。后来，文轩每次听完课，苏雨霖都让他偷偷再给她讲一遍。当时她听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不禁拍手叫好，道：“陈平扳倒吕后就是‘守’，隐忍自保，等时机成熟，动于九天而全胜。” …… 没有人比文轩更能明白苏雨霖留下这句话的涵义。 “霖儿霖儿霖儿，今晚听了太多她的名字。”莫嫣然撅起嘴，放下文轩手中的酒杯，又接过文轩手中的烟，轻轻熄灭，然后低头吻他…… “文轩。”莫嫣然望着他，柔声问：“你爱我吗？” “当然。”文轩笑了笑，几乎没有思考，好似并没有把这个问题当真。 “你爱苏雨霖吗？”莫嫣然又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亲吻了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