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知过了多久，荆轲感觉自己正筋疲力尽地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这条路太漫长了，好像没有尽头。 蒙胧之中，他放眼四望，但眼前被一团迷雾遮挡住，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眼前有无数的光环，忽暗忽明，变幻无常。他想喊，但张开嘴巴，却喊不出声来。 “我这是在哪里，在梦里吗”，荆轲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他竭尽全力地思索着，但他实在太疲劳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一股股强烈的倦意不断袭来，他很想躺下来，永远地躺下来，不再走了，但前方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他: “荆轲，快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在这个声音的召唤下，他竟然身不由己地拖着麻木的双腿，艰难地一步步向前走…… 不知又过了多久，荆轲突然发现眼前的迷雾消失了，赫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诡异的世界。暗红色的夜空中挂着一轮腥红色的圆月。远远望去，这圆月红得刺眼，宛如是夜空中一个巨大的伤口，正缓缓地流着血，一滴一滴洒向苍茫大地。天地间弥漫着腥红色的淡淡迷雾，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血雾里。极目四望，天边的群山也都是腥红色的，正闪烁着骇人地血芒，就连脚下的泥土也都渗透着黑红色的血迹。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纵然是胆大包天的人也不禁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荆轲也不例外，他只觉得背脊忽然发冷，浑身不停地颤抖着。他赶紧闭上双眼，喃喃自语:“这是梦，肯定是梦。”他相信眼前这一切肯定是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恶梦。以前，他也曾做过这样的恶梦，但梦一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这不是梦，这是真的。”突然，一个枯哑的声音从前方飘来。 这声音如同一声惊雷，把荆轲炸蒙了。他猛地睁大眼睛，这才发现前面竟然有一座黑色的石桥，桥头旁边有个简陋的亭子，亭子里仿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 荆轲惊呆了，过了很久，才渐渐清醒过来。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亭子前。亭子里坐着的竟然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亭子里还摆着一口大锅，蓝色的火苗正均匀地舔着锅底，大锅咕嘟咕嘟地响着，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老太婆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在火光的照映下，那一条条曲折不均的皱纹看起来就像是破旧老屋墙上那斑驳的印迹，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她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佝偻着腰，半躺着椅子上，就像一棵已经枯萎萎缩的枯树。 荆轲怔怔地看着老太婆，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这……这是什么地方，你……你是谁？” “这里是望乡亭，黄泉路尽头的望乡亭。”老太婆缓缓抬起头，看着荆轲。声音像是随风斜飘的雨丝，零乱而悲凉。 荆轲不禁又呆住了，因为他看了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这绝不是老人的眼睛，甚至不是人的眼睛。这双眼睛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苍，足以容纳天地间所有的污泥浊水，看透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就在这一瞬间，荆轲感觉这双眼睛已经看透了他的心灵，看清了他的一切。 老太婆看到荆轲怔怔地发呆，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慢慢说道:“我叫孟婆。这里是死的尽头，生的起点。” “死……死的尽头!”顿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荆轲脑中掠过。他不禁连退了两步，失声叫起来，“难道我……” “是的。”老太婆怜悯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说，“红尘多难，众生皆苦。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无论是英雄豪杰，还是贩夫走卒，最终都来到这里，喝上一碗我熬制的汤，了结今生尘缘，踏上来生的路。” “荆轲，如今你也来了！” 荆轲一听，大脑轰地一声巨响。他彻底清醒过来，记忆的阀门瞬间被打开，已经被尘封的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上来，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荆轲终于向秦王刺出了最后一剑。当寒冽的剑光触及秦王的胸膛时，荆轲猛然醒悟:这场战乱已经持续五百多年，天下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卫国和秦国的仇恨再大，跟天下相比，并不再是仇恨。而他的仇恨再大，和天下苍生相比，更算不上是仇恨。花开生两面，人性间。秦王生性残暴，杀人如麻，双手沾满了天下百姓的鲜血，是不折不扣的魔鬼，但这个魔鬼却像神一样悲天怜人，心系苍生。当今天下，也只有他才能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统一六国，平息这场战乱，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秦王杀不得，秦王不能杀! 就在这电闪火石间，他拼尽全力，一声大吼，竟然将短剑硬生生倒转过来，用剑柄刺中秦王的胸膛，同时将自己的胸膛对准秦王的剑尖…… 天地间的血雾更浓了，仿佛整个世界都浸泡在血泊里。荆轲全身都被血雾染红了，但他丝毫没感觉到，只是木然地站着。他这才意识到，他这一生是多么的孤独和凄凉啊！他这一生充满着血腥和绝望，更可悲的是，他这一生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才放下了仇恨。 “这……这就是我的一生吗”荆轲惨笑一声，他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着悲哀和凄凉。 孟婆长叹一声:“人生如梦，人生起起落落不过只是大梦一场。如今，你大梦已醒，那就把梦都忘记了吧。” “我忘不了！”荆轲惨笑了一声，易水河边诀别的情景又出现在他眼前…… 寒风潇潇，飞雪飘零，终年绿水长流的易水河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对于燕国人来说，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特别沉重，特别悲凉。冬至刚过，鹅毛般的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这些沉甸甸的雪花全都压在燕王的身上，压在太子丹的身上，也压在燕国百姓的身上。 而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秦国的二十万铁骑已经黑压压地驻扎在燕国边境。太子丹知道，在强大的秦军面前，燕国就如同待宰的羔羊。秦军的弩箭随时都会像天上的雪花一样落到他们身上。 但太子丹并没有绝望。此时，他正率领众人在易水河边为荆轲送行。 就在荆轲即将离开的时候，突然，太子丹跪倒在地，流着泪说:“荆先生，燕国的国运及200万百姓的安危就托付给您了。” 太子丹话音未落，他身后送行的人也都跟着跪倒在地上，朝着荆轲哭喊: “呜呜……荆先生，拜托了!” “荆先生，燕国全靠您了。” …… 顿时，凄恻的哭喊声掺合着寒风的呜鸣声响彻天地。 荆轲不禁一阵热血涌上心头，他咬着牙转过身，面对着苍茫大地，仰天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话音刚落，他已经跳上马车，扬起长鞭，驾车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此时，荆轲不敢想象，太子丹知道自己在最后一刻放弃刺杀秦王，该是多么失望，多少痛苦啊！他仿佛看到燕国城破时，燕子丹那双已无生命的眼睛正怨恨地瞪着他，无声地责问他。 荆轲的心不禁又一颤，喃喃道:”我辜负了太子丹的信任和重托，对不起燕国百姓。” 孟婆看了荆轲很久，才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在这里已经守候一千年了，早已看透人世间的恩怨情仇，悲欢离合，但现在我却看不透你。” “你为何不杀秦王？” “因为秦王杀不得。” “为何杀不得？” 荆轲的脸上再次露出悲愤的神色，他握紧双手厉声说道:“秦王杀人如麻，双手沾满了天下百姓的鲜血，是个魔鬼。但当今天下，只有这个魔鬼才能以暴制暴，统一六国，平息这场战乱。” “这场战乱已经持续五百多年，天下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卫国和秦国的仇恨再大，跟天下相比，并不再是仇恨。而我的仇恨再大，和天下苍生相比，更算不上是仇恨。我不能杀秦王。” “你为何甘愿死在秦王剑下。” “我有负太子丹重托，只能以死谢罪。” “可惜啊！”孟婆一脸惋惜，“你若杀了秦王，你将成为盖世英雄，受万民敬仰，流芳百世，。” 荆轲惨笑一声，说道:“我不想当英雄。我只希望不要再有人跟我一样，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整天生活在仇恨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孟婆听完之后，沉默了半响，又摇了摇头说道:”茫茫红尘，众生愚昧。你以天下百姓为念，放下了仇恨，放过了秦王。但天下百姓不会理解你，更不会感谢你。 天下百姓崇尚和赞颂的是胜利者、成功者。历史也是是由胜利者、成功者写就的。以后的史书记载你时，会用到‘鲁莽的亡命之徒’，‘可悲的失败者’这样的语句。甚至两千年后，还会有一大批戏子、伶人和歌姬在舞台上扮演你，把你丑化为一个卑鄙的小人，一个无耻的无赖，一个恶毒的恐怖分子。” 荆轲呆呆地站着，他感觉自己的心已沉到了脚底，正在被他自己的脚踩踏着。此时，这个心如冰石，生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铁汉子正紧紧咬着嘴唇，双肩微微颤抖着。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滴在嘴角上、胸膛上、地上…… 孟婆又沉默了很久，长长出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你既然来到这里，那些前尘往事，已经风消云散了。你不要再牵挂了，忘了它们吧。” 随后，孟婆颤抖着手，从大锅里盛了一碗汤，递给荆轲:“喝了它吧。喝了它，忘却前尘往事，轮回转世去吧。” 荆轲木然地接过汤碗，怔怔地盯着碗里的汤。汤看上去又白又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喝了这碗汤，一生的恩怨情仇、悲欢离合，都会成为过眼云烟。他的心不禁又颤动起来，前尘往事如同走马观花似的在他眼前滑过，盖聂、燕子丹、高渐离、吴征、秦王……，这些都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如今，这些人都即将在他记忆里消失，来世都会形同陌路，相见不相识。 荆轲脸上的泪水更多了。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泪珠滚滚而下，像断了线的珠子，溅落在汤碗里，溅起一朵朵浪花。 泪光中，他留恋地望了一眼血红色的天空，随后闭上眼睛，仰起脖子，把汤倒进嘴里…… 不知在什么时候，天空下起了细雨，血红色的蒙蒙细雨。那无声的、细细密密的雨丝，如同成千上万支血色的针，扎在荆轲的身上，扎在荆轲的心头上，但荆轲丝毫都没有感觉到，他只是麻木地，一步一步朝着奈何桥走去，渐渐消失在暗红色的夜幕中…… “天道轮回，今日之因，必有明日之果！”孟婆望着荆轲渐渐远去的身影，长长叹了一声，喃喃道，“荆轲，今生，你为秦王而死。来世，秦国将因你而亡！那一剑，你没有刺中秦王，但你却刺中了未来的秦国。二十年后，整个大秦帝国将因你而轰然倒塌，烟飞灰灭！” “红尘多难，众生皆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