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北走向的山麓像巨型蟒蛇一般飞伏腾挪，最北边奇险峻伟的山脉以黑山森林为开端，蜿蜒南至，最末蛇尾处山势趋缓，逐渐铺开呈扇坡面。沃伦公国就分布在这个扇形缓坡上，顺势延伸出宽阔的平原地带，在平原的尽头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地理环境优越。

    坐在马车里的译元睁大了眼睛，不停好奇地东张西望。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的，身上不再只是她平时看到的魔法师的黑色或者墨绿色的长袍，长的短的棉的绸的缎的或者纱的各类款式和颜色都有，看到那些小姑娘，个个都打扮得粉粉嫩嫩的，像春天里的桃花骨朵那样新鲜。

    骑马坐车牵骆驼的人川流不息，路两旁都是店铺和小摊，吆喝声此起彼伏的，一派热闹景象。译元注意到有好多卖小吃的摊子，扑鼻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玛姬也想买来尝一尝，只可惜哈尔弗莉觉得不干净，不给她们买来吃。时近中午，哈尔弗莉让骑兵停下车队休息，两个女孩可以隔着车窗观察外面，不允许下车。译元嘴巴吃不到，眼睛却离不开那些吃的。在车里坐着的时候，她注意到摊子旁边也围着一些眼巴巴看着食物的人，多数是小孩，只坐在摊子附近的树荫里，静静地望着那些食物。平常人家的孩子穿得干干净净，绕着那些摊子追逐打闹，围坐在树荫下的孩子只是望着那些孩子们打闹，并不加入。他们不去玩闹，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力气，肚子里面空空如也，身上的破烂的袍子和从垃圾堆里面捡来的破毛毯也不足以完全抵挡住户外的寒风，只能像小兽一般挤作一团互相取暖。两批孩子身处同一空间，却属于两个世界。

    正在此时，哈尔弗莉走过去从摊子那买了好些吃的东西，让手下的一个骑士拿去给那群小孩。孩子们眼里燃烧着对食物的渴望，只是骑士的佩剑和铠甲让他们不敢动，结果那个骑士说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敢来到他身边拿东西。哈尔弗莉见状一声不吭地上前拿了食物走近了树荫，柔声招呼，终于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孩子忍不了饥饿，怯生生地上前向哈尔弗莉伸出了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哈尔弗莉将食物放进手里，孩子并没有一把塞进嘴里，而是躬身答谢，这才回身跑去了旁边墙根将食物拿给了一个妇人，母子两人你推我让半天，那妇人拗不过儿子，才勉强塞了一块在嘴里，把剩下的都拿给了儿子，小孩这才大口咀嚼起来，边吃边笑。其他孩子见此情景，才敢去拿食物了，不过他们个个都十分有礼貌，从手上拿食物时都向哈尔弗莉道了谢，这才拿去与自己的家人分享。

    车上的两人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译元和玛姬对视了一下，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怜悯和接触到另外一个未知阶层惨象时的恐惧。哈尔弗莉回来后立即让车队出发，什么话都不说，玛姬也不敢打搅她。

    “师父教给我的不是这样子的，书上也不是，那上面讲沃伦公国里的老百姓都过得丰衣足食，怎么会这样子？”译元不明白。

    “平时那些大人也是这样子讲的，估计他们是宫廷里的人，怎么可能讲国王的坏话。不过我母亲会经常参加慈善晚宴，给那些穷人捐钱，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吃不饱的人？刚才那个小不点儿真可怜，好想把他带回去，不过母亲肯定不允许的。”玛姬眼里亮晶晶的，译元知道那是泛起的泪雾，她也好想带着那个小孩子，给他食物吃，给他好衣服穿。

    之前在黑山森林，在师父的声望庇护之下，译元过着吃穿不愁的日子。森林旁边那些村子里的普通人过得也很丰足，“流浪儿”只是个书本上的名词，译元从未有过具体的概念。这一刻，她终于有了具象，只是内心非常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她还太小了，只是这一刻，感念着师父对她的养育和教授之恩，突然间好想念师父。

    泥土路天晴时还可以赶一下速度，除了扬灰倒也没有别的。但是只要一下雨，泥巴就是强力粘合剂，把车轮牢牢吸住。马车队走到半路上突然来了场大雨，道路实在泥泞难行，马在前面使劲拉，人在后面使劲推，弄了大半天，也走不了多少距离，哈尔弗莉索性让马车全部停在路边空旷处，让大家吃东西休息，到大雨停止再说。

    大雨给天地之间挂起了银白色的珠帘，一切都朦胧起来，唯有远处位于坡面顶端的那座有着浅金色高尖屋顶天蓝色墙身、高低错落有致的大城堡在大雨的冲刷下愈发的显眼。译元知道那就是国王的城堡，国王的整个家族住在里面，周围有护城河和一大片树木围绕着，人数众多的卫队全天守护着城堡，普通老百姓根本接近不了。“连我妈我爸每次要去觐见都要全身仔细检查，亏那个国王还让我爸每年都捐那么多的钱给宫廷，连宫里面御厨的供应渠道都是我爸找来的。宫廷里闲人多，花的钱更多。帮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对人却一点点的信任都没有，不知道我爸我妈图什么！”玛姬看到那座金灿灿的城堡，忍不住抱怨：“连那个城堡翻新都是找我爸的一个朋友帮忙的，到结工钱的时候却婆婆mama的拖着不给，最后还是我爸添了其中的亏空。我是说不上话，但是连我妈都忍了这件事情，我真是想不明白。”

    “大人的事情我们当然不明白了，等我们成为了大人可能就懂了。”

    “我要是成为了大人才不会这样去巴结一个人呢！我要自己种好多东西，做成食物，给那些没有饭吃的小孩子，教他们读书识字，大家住在一起，这样会很开心的。”玛姬满脸的憧憬。译元虽然不懂贵族的那些事情，不过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她倒是不含糊，听到玛姬说得天花乱坠，她也只能点头称是，就当是贵族小姐对平民百姓生活偶尔地想象吧！

    大雨结束后天已经黑了，气温下降，路依然难行，从安全角度出发，哈尔弗莉找了家旅馆过夜，一夜无话。第二天阳光明媚，大家神清气爽地上路。沃伦公国并不大，以国王的城堡为顶点辐射开来，贵族和官员们的住宅围绕城堡树木的外围。除此之外，以人群聚集区形成了许多自然村落，离国王城堡越远自然越稀疏。因为地势平缓，所以从任何角度都能够看到那座城堡，只是距离远近的问题。

    当天下午终于到家，哈尔弗莉忙着安排那些马匹卸车，骑士们归营休整。译元之前也曾经想象过，但是没有料想到实际中的玛姬家仍然超过了她的想象。外面是个平平无奇的大铁门，打开后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草坪，她们原来坐的马车已经换成了一个小马车，轻快地载着两个女孩往前走，草坪两边的都是树木，绿色连成一片，正中间的路是修剪过的草坪，一直往前走了半天，豁然出现了一个碧蓝的大湖，由人工挖凿而成，湖水的后面则是一个大城堡，通体白色，掩映在绿色树林之间，犹如碧玉如意上镶嵌的钻石，温润又璀璨。

    城堡大门早已打开，仆人整整齐齐分站两旁，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站在台阶正中，正等着两姐妹下车，她就是玛姬的母亲——卡希拉夫人，也是这座城堡的女主人。

    “回来了，想必这位就是你的朋友了？欢迎译元小姐。”卡希拉冲着女儿点了点头，满脸微笑地伸手，译元拉着卡希拉递过来的手，弯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屈膝礼：“谢谢夫人的邀请，译元深感荣幸。”卡希拉心里默默地点了个头：嗯，这个女孩礼数不错，蛮有家教的。

    一行人被簇拥着进入客厅，寒暄着饮茶，不一会儿就有人来请大家去用晚餐了。

    玛姬家里的规矩，吃饭时间是家人聚会的私人时间，这点家里上下都明白，当所有菜都陆续上完后，哈尔弗莉轻轻掩上餐厅的大门，最后一个离开。

    “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叫你译元呢？”卡希拉微笑着说：“你和玛姬同岁，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蛮喜欢你了，玛姬选择你这个朋友真不错。”

    译元当然点头答应，师父平时言传身教，译元的规矩被教得很好，待人接物方面没有问题。

    看到译元如此乖巧，卡希拉越发地喜欢，大家逐渐没有了当初的拘谨，越聊越熟络，卡希拉对于译元是由一个魔法师抚养长大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兴致一上来，卡希拉还破例让厨房又加了几道不错的甜品，平时为了身材，她是绝对不可能让女儿这么晚还吃东西的，玛姬高兴极了，埋头狂吃，卡希拉看到了，正想提醒女儿注意自己的餐桌礼仪，大门突然间被打开，一个男人直接走了进来。在这座城堡里能这样做的只能是它的主人，玛姬的父亲——伯爵马迪，同时也是公国的首富马迪先生。

    “我刚才去了国王……”话音未落，他一眼看见了玛姬：“女儿你回来啦！”声音顿时变得欢愉起来，整个人立刻往桌子右边走，玛姬也站起来，往爸爸那边跑过去，父女两个热情地拥抱在一起，马迪还抱着女儿原地转了几圈，两人哈哈大笑，直到卡希拉出声阻止，两父女才不疯癫了。

    卡希拉将译元介绍给自己的丈夫认识，马迪这才注意到译元，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尴尬，还十分高兴认识女儿的小朋友，不过手头还有事情要忙，所以打完招呼又急匆匆地去书房了。

    “抱歉，我先生平时不是这样子的，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玛姬，他太高兴了。”

    “我明白，没有关系的，卡希拉夫人。”译元微笑着说，但是看到玛姬与父亲那种温馨的父女情，她的心里非常羡慕这种自己从来没有，将来也不可能得到的亲情。不过这种失落一瞬间就消失了，译元从心里告诉自己：玛姬是自己的好朋友，师父说过嫉妒是最丑陋的，自己绝不可以这样。

    一个月过去了，译元过得十分开心，她和玛姬一起去家庭教师那里上课，城堡里有很多书，只要有空她就会去书库里，这是得到卡希拉夫人特许的。译元与玛姬一起玩儿也是非常开心的，来的时间久了，她与玛姬也被允许上街逛逛，当然是在哈尔弗莉的陪伴下。街上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她与玛姬买了好多，还帮了许多流浪的小孩子，卡希拉夫人得知情况后，当场拍板出资修建了一所孤儿院，招募许多年轻教师去带领这些没有了父母的儿童，也算是圆了两人的小小心愿。

    拉玛师父来看译元了！这是当初她与译元约好的，一个月见一次，既是教授新的魔法课程，也是来检查之前教的魔法课程复习和法术修炼的程度。拉玛并不是不相信自己徒弟的自觉性，但毕竟也是小孩子，加上到了新的环境，难免受到各类诱惑，玩心大盛，她担心译元乐而忘返之余，把所学的东西全抛之脑后。不过来了之后拉玛才发现之前低估自己的这个徒弟，可能之前在她身边太过有依赖性，现在出来，遇到任何人任何事都要自己一个人去应付，激发出了徒弟的潜力。拉玛发现译元与一个月前相比大为不同，行为与思想都成熟规矩了不少，逐渐养成大家风范，不再是山里乱跑的那个野丫头了。这十分符合拉玛的初衷，她就是不想让译元只是魔法世界里一个岌岌无名的魔法师，她更加想让译元融入到普通人的世界，过上平安顺遂的生活，不再面对未知的危险。

    拉玛的到来让卡希拉十分高兴，但是也有些迷茫。本来以沃伦公国第一伯爵夫人的身份来讲，她是不用折服于任何人的。当然她的良好的家教不可能让她把傲慢两个字表现出来，所以对于这位客人她非常重视，极尽待客之道，但是心底不一定会觉得尊贵。可是随着拉玛做客的日子一长，她感觉越来越不同。拉玛全身带着淡淡的仙气，身上穿的长袍颜色雅致，并不十分华丽，但让人感到非常舒服。拉玛并不化妆，但是皮肤白晰透亮，眉目精致又柔和，让人一见难忘。她说话得体，非常明白为人处世之道，使人一听如沐春风，又大方得体，与那些自诩为上层名媛的咄咄逼人的处事方式大相径庭，卡希拉没有料到今时今日自己还能与别人谈那么久的话，说那么多自己的事情，这个女子真是个魔法师，有控制人心性的魔法！

    拉玛出身于世家，自己又是魔法界里有名望的魔法师，比普通世人见识过更多波谲云诡的东西，对于普通人心里那些想法，再怎么奇怪，在她这里也只是平常。只是看到卡希拉露出如此小女生的一面，她内心颇多感叹。魔法界面对着那些邪灵固然是危险非常，但是常人世界里这些摸不着看不到的障壁何尝不是另一种损耗人心性的邪灵呢？

    时光飞逝，译元与玛姬一眨眼已经十五岁了，这几年当中她们学习了所有的课程，拉玛一如既往地每个月都来教译元魔法课程，现在译元已经算是中级的魔法师了，而且掌握得十分扎实。自从那些魔法力量显现之后，译元再没有使用过或者有机会使用自己内在的魔法力量。她自己不知道，其实拉玛经常会查看译元的命运星盘，那上面魔法的波动非常明显，说明译元魔法力量增长相当迅速，本来是好事，但是拉玛内心却愈发忧虑，因为译元星盘的魔法颜色并没有恢复正常的蓝色，依然是紫色，这个现象不同寻常，昭示出一种危险的意味。所以当译元好几次提出要回去黑山森林小院那里时，拉玛都以各种理由搁置了她想要回家的想法，因为拉玛明白黑山森林此时已经不再适宜让译元回去了。好在卡希拉夫人每次都热情挽留，玛姬也死活不让自己的朋友离开，就连一年见不到几次的马迪先生都出面，强调了自己早已经当译元是女儿，只要她愿意，就可以一直留下去。此种情况之下，译元过得越来越自在，这也许是她之后再也没有的快乐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