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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溪云初起日沉阁

    第一卷:往世的飞花

    第二章:溪云初起日沉阁

    阳景在《现世纪》中写道:墨一的道心,已如天河般纯粹,奔流不息,不带走任何东西,大概只有那段教书的日子如河中石兽,缓步轧过他的心河。

    “钱藏哪了,说出来,”一个戴着傩面具的人把一个沙漏倒了过来,“沙漏漏完之前说不出来,脑袋搬家。”

    被绑着的白衣书生顿时号啕大哭。

    “哭?哭也算时间哦。”面具下传来声音。

    白衣书生倏而止啼。

    “有什么就说什么嘛。”坐在书生旁边的女子娇笑道。

    “这位姑娘,你是谁?”面具人循声看去。

    “我就是县长夫人啊。”女子绾着鬓间的青丝。

    “失敬失敬,”面具人对女子拱了拱手,回身看向白衣书生,“那你就是县太爷?”

    白衣书生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子漏完了,面具人拔出手中的刀,白衣书生大喊:“有钱!有钱有钱!有钱有钱!我带夫人进城上任,现在没有,上任就有,上任就有钱,上任就有!”

    面具人把沙漏倒过来:“再给你一次机会,顺着买官往下说。”

    “有二十万。”

    “钱呢?”

    “买官了。”

    “买官干什么?”

    “赚钱。”

    “能赚多少?”

    “一倍。”

    “多长时间?”

    “一年。”

    面具人把刀插在了白衣书生脚边,“我他妈要等你一年?”

    “半年半年!手气好一个月也成!”白衣书生急道。

    “县长尊姓大名?”

    “墨逸。”

    “哪的人?”

    “雍州人。”

    “雍州墨家的人?为何不远万里跑来冀州为官?”

    “大侠有所不知,此行虽是上任,实则逃难,墨家被诬陷造反,家中数百口老小皆被贼人杀害,唯我漂泊在外,才幸免于难,带着夫人逃了出来。”

    那人摘下面具,只见他轩然霞举,如傅粉何郎,齿编贝,唇激朱,积石若玉,列松似翠,正是阮诚。

    墨逸见他摘下面具,忙闭上眼,道:“别摘,别摘别摘,规矩我懂,看见你的脸我就活不了。”

    “我听说二十年前墨家旁支出了一个少年天才,七岁习剑,九岁就悟得剑心,墨家家主认为此子束发之年(注:束发之年,指男子十五岁)便可修成剑心。然而他十岁的时候却失踪了……”阮诚用刀刃挫了挫指甲,然后吹了口气,不经意道。

    墨逸听到这话,猛地睁开了眼,盯着阮诚,“你是谁,为何知道我墨家秘辛。”

    阮诚笑道,“看来你在墨家地位不低啊,能告诉我原因吗?”说着把刀架在他肩上。

    墨逸咽了咽口水,道:“墨家少主说他霸气外露,危险。”

    “就因为他是旁支?”

    “就因为他是旁支。”

    阮诚嗤笑道:“那你可知他十四岁修成剑心,十六岁开创剑九“浪剑式”,十七岁时下山,挑战地渊大大小小合计七十一个门派的同辈高手,堵门三天,耗时四百余日,未尝败绩。如今,他二十岁……”

    “浊纵就是墨横!”墨逸失声道。

    “是啊,”阮诚和煦地笑道,“若是你们不妒能害贤,兴许还能躲过此次灭门之灾,可惜了。”说完,沙漏的最后一粒沙子落下,阮诚右手一收,雪白的刀刃顺着墨逸的脖颈划过,鲜血迸射而出,溅了女子一身,女子被吓得花容失色,嘴唇被咬得发白,却没有叫出声来。

    阮诚见她这番模样,不由得有些惊奇,道:“你倒胆大,居然不怕。”

    女子声音有些颤抖,却不卑不亢道:“怕也是死,不如留点体面。”

    阮诚笑道:“有意思,你是他夫人?”

    “不是,他从我家路过,借了碗茶水,见了我,便要娶我。”女子情绪平复下来,说话也逐渐流利。

    “你答应他了?”

    “没有,他见我不从,杀我全家,把我掳走。”女子语气平静道。

    “你不恨他?”

    “恨,但就算他不来掳我,我也会被卖给吴员外当小妾。”

    “那为何你还自称县长夫人。”

    “他说被生活强暴,与其反抗,不如享受。”

    “有意思!”阮诚抚掌大笑,笑罢,他弯下腰,用左手擦了擦女子脸上的血迹,只见此女一双瞳仁剪秋水,两弯柳叶吊梢眉,殷桃樊素口,肤似白玉藕。

    阮诚不由得呆住了。

    落霞洒在两人身上,好似给两人披上了大红的衣裳。女子被绑着双腿,坐在地上,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混着落日的余晖染得通红。阮诚左手抚着女子的脸,右手拿着佩刀,刀身的血顺着刀刃流到刀尖,而后滴在了地上。

    阮诚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起身退后一步。

    从来都是阮诚放慢别人的时间,头一次,阮诚被别人放慢了时间。

    阮诚一刀劈断女子腿间的绳索,拱手道:“姑娘如今已是水云身,可以自行离开了。”(注:水云身,指来去自由、无所羁绊之身)

    女子捶了捶被绑住而血液不通的双腿,道:“如今家破人亡,无处可去,倒真成了水云身。”

    “姑娘没有亲戚吗?”

    女子摇了摇头。

    “闺中密友?”

    “也不曾有。”女子站起身道。

    “也是个可怜人。”阮诚心叹,“敢问姑娘芳名何谓,芳龄几许?”

    “我名唤幼娘,将至碧玉。”(注:碧玉,指女子十六岁)

    “若是幼娘不嫌弃,你继续做你的县长夫人,我当县长,咱们扶柳县走一遭,如何?”阮诚擦了擦刀上的血迹,把刀收到鞘中,笑着对幼娘伸出手,说道。

    “未尝不可。”

    幼娘搭上阮诚伸来的手。

    三个月前,阮诚从床上醒来。

    阮诚睁开眼,看着房椽角落的蜘蛛网,不由得愣了一下。他环视四周,发现正身处一户农夫家中,房内除了墙角整齐摆放的锄头竹耙和墙上的斗笠蓑衣,别无他物。他正欲起身,却发现全身没有一处不痛,于是躺了回去,心里把浊纵祖上骂了个遍。

    他骂到浊纵曾曾曾曾曾曾祖父时,门被推开了,一名农妇走到床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把床头窗棂上挂着的腊rou摘了下来,正要走时,瞥见阮诚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她咧嘴一笑,“大兄弟恁醒啦。”说着就放下腊rou,把阮诚扶起来。

    “痛痛痛痛……”阮诚痛得脑门直冒汗。

    农妇才反应过来:“哎呀,俺忘记了恁伤没好不能乱动。”说完就把收手了回来。

    阮诚上半身摔在床上,涨红了脸,艰难地转头看向农妇,眼里写满了幽怨,然后昏了过去。

    农妇吓了一跳,她用力摇了摇阮诚:“哎呀妈呀,大兄弟恁没事吧?”

    阮诚疼醒过来,看着农妇,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没——事——。”

    农妇松开手,拍了拍胸脯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恁先歇一会儿,俺去把rou炒一下,等会儿恁起来吃。”

    阮诚见她走了,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晚上。

    一个扎着两个冲天辫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粥,站在他床前,用汤匙挖了一勺,鼓起红扑扑的脸蛋吹了两下,递到阮诚嘴边。

    阮诚只觉全身经脉都在喊饿,大口大口喝着小女孩喂来的粥。喝完,小丫头把碗放到一边,用手绢擦了擦阮诚嘴角残留的饭渍。

    阮诚看着小丫头一蹦一跳的辫子,笑道:“囡囡,你叫什么名字呀?”

    “俺叫杨静姝。”小丫头脆生生地回答道。

    “静姝,真好听。”阮诚惊叹道。

    “是村里的先生给俺取哩,先生说;‘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静姝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爱而不见,爱而不见……’”静姝挠了挠小脑瓜,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阮诚接上她没背完的诗。

    “就是搔首踟蹰!”静姝开心地拍了下手,眼睛笑成月牙,“叔叔恁真聪明!”

    阮诚脸一黑,“叫哥哥!”

    “哦,”小丫头嘟着嘴,“哥哥。”

    阮诚喜笑颜开。

    这时,一名农夫走了进来,先是把铁锹放在墙角,然后把脚放在铲斗上,刮了刮上面的泥土,边刮边问道:“囡囡,今个儿哩千字文可背完了。”

    静姝明显有些敬畏他,小心翼翼道,“俺吃罢饭就背完了。”

    农夫拍了拍裤脚的土坷垃,把裤脚挽了下去,道:“不孬,找恁娘玩去。”

    “管。”小丫头应道,拿起一旁的碗勺,快步出了房门。

    农夫走到阮诚床前,阮诚看到一张黝黑的脸,下巴和两腮满是密匝匝的胡子,像是一丛野蛮生长的杂草,眼睛确十分明亮,虽装满生活的风霜,却不减其凌厉。

    “俺叫杨大力,”农夫说道,“恁躺在俺们村村口,是俺把恁背回来哩。”

    “多谢大哥救命之恩。”阮诚说道。

    “恁欠俺一个人情。”杨大力直白的说。

    “大哥但凡有能用得上小弟的地方,尽管开口。”对于杨大力直白的索取,阮诚也是心里一诧,感叹其纯朴。要知道,背地里阴谋可比光明正大地索取可怕多了。

    杨大力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自顾自道:“刚才俺家闺女喂恁吃饭,恁也得欠她一个人情。”

    “小弟替静姝记着。”

    杨大力看着他,道:“恁不用告诉俺恁叫啥名,俺知道恁不是一般人,知道嘞越多,死嘞越快。”

    阮诚心中叹其聪明,道:“那你我便以兄弟相称。”

    “管。”杨大力应道,“恁歇着吧,俺走了。”说完,便走了,顺手关上了房门。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静姝给阮诚喂饭。

    过了几日,阮诚逐渐感觉手臂能活动了,于是便从静姝手里接过碗筷。

    阮诚见静姝时常过来看看他,不进有些疑惑,问道:“囡囡,你不去学堂上学吗?”

    “俺们学堂的先生睡着了。”静姝脆生生地回答道。

    “睡着了?”阮诚更加疑惑。

    “对呀,他睡在一个大盒子里,然后小虎爹、喜儿爹、二庆爹还有俺爹把他抬到田里埋咯。俺爹说,等他醒了他就会见到俺爷还有俺奶。”

    阮诚有些唏嘘,“别的先生呢?”

    “俺们村就一个先生。”小丫头坐在床边,手托着腮说道。

    阮诚心中暗叹,照这样下去,这里的孩子一生都将困在这个小村子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世代于此。命运如枷锁般禁锢在他们身上,连改变的机会都没有。

    命运马不停蹄,却总是默不作声,小心翼翼,不让人听见。

    他摸了摸静姝的头道:“那明天开始,哥哥教你读书写字可好。”

    “管!”小丫头咧嘴一笑,眼睛成月牙状。

    明日,静姝拿着千字文坐在阮诚床边。

    阮诚问道:“千字文可会背了。”

    “一千个字俺全都记住了。”小丫头神气十足道,“俺背给你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片刻,她便把千字文一字不落地背完了。

    “可有不懂?”

    “俺想知道为啥会有冬天,俺讨厌冬天,冷就算了,俺爹还不用去下地,每天管着俺不让俺出去玩。偷偷告诉恁,”静姝凑近阮诚耳朵,小声道:“俺爹可凶了,俺一不小心就会被俺爹打手心。”

    “噗嗤,”阮诚被小女孩的心事逗笑了,“来,我告诉你为啥会有冬天。”他摸了摸静姝的头。

    相传太古时期,神明盘古苏醒于祖星,见四周皆为混沌,于是召出神器盘古斧将其劈开。清轻的气向上升,成为天空;浊重的物向下坠,成为地渊。

    盘古为了使二者不得重归混沌,便手举天空,脚踏地渊。盘古每日长高一丈,天空和地渊便每日相隔一丈,二者相隔越来越远。

    直至有一天,天空和地渊固定,不再变化,盘古却还在不断长高。他知道撑不开天地,于是开始低头,但是随着他越来越高,他又不得不弯腰,当他的背触碰到天空时,他转为跪伏,又过了些时日,他被迫趴在地渊上。

    他死了,死于自己太过高大。

    盘古临死前,他嘴里呼出的气变成了春风和天空的云雾,声音变成了天空的雷霆;盘古的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千万缕头发变成颗颗星星。

    然世事无常,盘古斧因威力过大,虽劈开了混沌,但也破坏了祖星外层的气层,使得外部的混沌能够透过斧隙渗进祖星。盘古活着的时候还能驱走混沌,但他一死,混沌如波涛汹涌而至,一时间,地渊倾斜,天空破裂,祖星就要被混沌淹没。

    神明女娲见状,取出自己的肺金、肝木、肾水、心火和脾土,练成五色石,填上了气层的斧隙;她又以四象兽为柱,青龙立于地渊之东,主木;白虎立于地渊之西,主金;朱雀立于地渊之南,主火;玄武立于地渊之北,主水,自此地渊被四象兽稳固。

    然补天石威力有时强弱,强时几乎能荡清祖星内的混沌,弱时混沌却能占据祖星四成空间,同时会挡住太阳和月亮,减少日照时间。

    补天石威力最弱时,昼最短夜最长,自此之后补天石威力逐渐增强,三个月后,补天石威力与混沌渗入速率相持平,昼夜等长;再三个月后,补天石威力最盛,昼最长夜最短,自此之后补天石威力逐渐减弱,最后三个月时辰后与混沌渗入速率持平,昼夜等长……这样就是一年过去。如此循环往复,于是祖星便有了四季更替。

    “所以呀,在女娲石威力最弱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待在家里,不然就会被渗进来的混沌气给吃掉,所以囡囡要好好听爹爹的话,不能给爹爹捣乱,知道了吗?”阮诚笑问道。

    “俺知道啦!”小丫头喜悦地在屋子里蹦蹦跳跳,“原来是女娲娘娘一直在保护俺们,小虎他爹还说女娲娘娘是假哩,还好没有相信他。”

    第三天,静姝把碗勺收走后,走到阮诚床边,嗫嚅道:“哥哥,小虎、喜儿还有二庆也想听恁讲课,恁看可行。”小丫头涨红了脸,本就红扑扑的脸蛋显得更红了,如元日里的灯笼一般。

    三个圆滚滚的脑袋从门边探出,眼中透露着渴望,紧盯着床上的阮诚。

    阮诚笑意盎然,“当然可以,是囡囡的朋友,自然也是哥哥的朋友呀。”

    静姝偷偷松了口气,招手示意三个小伙伴进来,然后得意地看向他们,四个孩子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小小的土坯房里顿时充满了暖意,连窗外冷冽的寒风都显得没那么喧嚣。

    “今天教你们对子,来,我念一句你们念一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四个孩子摇头晃脑:“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第四天,门边上探出四个脑袋,静姝、喜儿、小虎和二庆成排站在阮诚床边,涨红了脸。

    阮诚笑道:“让他们进来吧,别冻坏了。”

    四个孩子开心地笑着,把门外的孩子拉进来。静姝挨个介绍:“这个高点哩叫青山,这个矮点哩叫扶苏,那个胖点哩叫树墩,那个女娃叫相仪……”

    第五天,门边上探出五个脑袋,结果最下面的孩子没撑住,五个孩子趴倒在了门口。阮诚的床边,静姝、喜儿、小虎和二庆站在第一排,青山、扶苏、树墩和相仪站在第二排,八个孩子涨红了脸。

    阮诚笑了笑,道:“还不赶快让他们进来。”

    小小的土坯房里顿时被塞得满满当当,十三个孩子你靠着我,我挤着你,碰倒了墙边的锄头竹耙,碰掉了墙上的蓑衣斗笠,但却在床前空出一小片区域,尽量不碰到还在养伤的阮诚。

    阮诚有些感动。

    等到送走十二个孩子,杨大力推门进来,走到阮诚床边。

    “明个还有七个娃儿想过来,”他坐在床边,对阮诚道。

    “这里容不下这么多孩子,今天十三个就已经塞满了。”阮诚如实回答。

    “俺知道,俺是想问恁能不能去学堂,那地方敞亮,能放二三十个娃。”

    “我虽然现在双手能活动,但是我腿脚还不能动,如何去学堂?”

    这时,农妇走进来,坐在农夫旁边,农妇右手自然地搭在农夫的左手上。

    “恁看这样中不中,明天俺背恁去,刚好这几天是农闲哩时候。”杨大力道。

    “这,这怎么成,”阮诚有些惶恐,“大哥救了我已是大恩,大哥背我是万万不可。”

    “恁咋跟个娘们儿一样,磨磨唧唧哩,”杨大力右手用力往下一拍,“就这么说定了!”妻子的手被他落下的右手拍红了,疼得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杨大力自知理亏,不经意地揉了揉妻子的手,“明个儿俺来背恁,恁去给娃儿们教学,就当恁还俺哩人情。”说罢,握着妻子的手站起身欲走。

    阮诚惊诧地问道:“你可知这个人情会改变你的命运,你就这么用掉了?”

    “俺知道,”杨大力看着阮诚,“但是你去给娃儿们教学,会改变娃儿们的命运。”说完,他牵着妻子的手走了,顺手带上了门。

    阮诚心里十分震惊,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静。

    门外传来农妇揪着农夫耳朵回屋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阮诚吃罢饭,杨大力就来背他去学堂,静姝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讲话,倒是静姝跟中途加入的小伙伴一直在叽叽喳喳个不停。队伍越来越大,甚至有些大人也跟来了,一时间,小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有的是为了送孩子上学,有的是为了看看村里的新先生,也有部分少女听说阮诚长得俊美,偷偷从家里跑出来。

    两个媒婆看着杨大力背上的阮诚,其中一个道:“多俊(zun)的小伙子,可惜是个残废。”

    另一个道:“那可不一定,俺听俺娃说,他刚到大力家哩时候还不能动哩,都是大力闺女给他喂饭,这几天手好了能自己吃饭。”

    “那他是不是腿也能好。”

    “那可说不准,不过他躺村口哩时候都那样了,谁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等到了学堂门口,众人逐渐安静下来。村长拨开手绢,小心翼翼地拿出学堂大门的钥匙。他举着钥匙,兴奋地对众人道:“俺们村,已经快一年没有教书的先生哩,今儿个,又有哩!”

    “好!”不知哪个汉子大喝一声,瞬间掌声雷动。

    阮诚不由得红了脸。

    村长打开大门,转过身来,把钥匙递给阮诚,道:“先生,这学堂钥匙就交给恁哩,俺知道恁在俺们村待不久,但是还希望恁能多教娃儿们几天。”说着,他握住阮诚的手,激动得颤抖,眼睛里有泪光闪动,“娃儿不能跟俺们一样,种一辈子哩地啊。”

    阮诚内心深受触动,对村长道:“我一定尽力教他们,虽然不能让他们出人头地,但是温饱还是能保证的。”

    “那就好,那就好……”村长拉着阮诚的手走进学堂,众人跟在杨大力身后。

    说是学堂,其实不过是大点的土坯房,只不过中间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行书《教學相長》,落款是徐光中。牌匾被擦的锃亮,课桌椅也一尘不染,看得出有人定期打扫。

    “自从徐老先生走了,俺们村时时刻刻都盼着能有一个新的先生,每天都安排人打扫学堂,生怕哪天先生来了,不能及时给娃儿们讲课。”村长解释道。

    阮诚点了点头,随即对杨大力说:“大哥,你把我放下来吧,我坐在椅子上就行。”

    村长正要驱赶旁观的大人,阮诚出声制止道:“如果没事的话就进来一起听吧,今天教的大人也能学。”

    窗边的少女听到这话,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团团一簇簇地跑了进来,反倒是门口的那些庄稼汉子,有些扭捏,迟迟不肯进来。

    阮诚倒也没有催促,开始了今天的教学,道:“宇宙无极,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所以,今日教你们太极拳,太极拳既能强身健体,又能振奋精神,必要时还能用于防身。”

    阮诚顿了顿,“但是!你们学了太极拳后,不能好勇斗狠,不能生出事端,不能仗势欺人,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众人异口同声道。

    “好,”阮诚转头看向静姝,“静姝,过来,我说一句你做一句,演示给大家看。”

    村里的大人有些懊恼,早知道救人的话,俺娃能被重点培养,倾家荡产俺也要救啊!

    唯杨大力一人脸色不变,看着学堂中间的闺女。

    “向左开步,双手平提,屈膝下按……”阮诚的声音回荡整个学堂,数十人皆沉默不语,没有一点杂音,全都在模仿学习静姝的动作。

    门口的那些庄稼汉却开始按捺不住,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有模有样地学着。

    学了半晌,孩子们已经差不多全会了,有些大人却仍一知半解。

    小虎得意洋洋地对他爹说:“爹,恁有啥不会哩,俺教你,俺全都会了。”

    小虎爹对着小虎的虎头虎脑就是一下:“恁在教恁爹做事啊。”

    小虎捂着脑袋,有些委屈。

    阮诚见了,对小虎爹说道:“古人云: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你明白了吗?”

    小虎爹挠了挠自己的虎头虎脑,随后摇了摇头。

    阮诚一头黑线,深吸了口气,道:“意思就是,你是为了学习知识,为什么要管他是不是比你年轻,是不是你儿子呢?不管地位如何,年纪如何,有知识的地方,就是有先生的地方。”

    小虎爹又挠了挠自己的虎头虎脑,咧嘴一笑,“俺明白哩!”于是向小虎请教太极拳。

    晌午时分,村里的妇人提着饭盒鱼贯而入,先是把上层的碗筷饭食递给农夫,而后把中层带着rou丁的饭菜放孩子的桌上,最后把底层流着肥油的大块的五花rou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了阮诚面前。

    一时间,阮诚面前摆放了数十碗饭,无不是农家房梁上挂的腊rou,圈里养的家禽,雪地里抓的野兔等,有贵有贱,有多有少,但可以看出都是自家最好的东西。

    阮诚被村里人的热情淹没,有些局促,他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孩子正值长身体的时候,把rou拿去给孩子们吃罢。”

    “俺们知道先生是文化人,平时吃哩东西肯定比这些好了不知道多少,但这是俺们哩一片心意,还希望恁管收下。”

    阮诚有些哭笑不得,道:“我再能吃也吃不完这么多呀,我就吃这一碗,”他随手端起一碗五花rou,“其他的都拿回去吧,别浪费了。”

    喜儿看了,咧嘴一笑,身后两个麻花辫一蹦一跳,对着小伙伴们迈着欢快的步调,道:“看吧,先生吃俺娘做哩五花rou,不吃恁哩猪rou粉炖条。”阮诚听了,顿感不妙。

    第二天,阮诚面前清一色全是五花rou,个个都流着肥油,阮诚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无奈地拿起一碗。

    第三天,阮诚面前仍是流着肥油的五花rou,他颤颤巍巍地拿起碗,小心翼翼地扒拉rou底下的米饭,然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把rou放进静姝碗里。

    第四天,仍是五花rou。他大怒,叫来喜儿,一把把喜儿的饭碗抢过来,把一碗五花rou给她,道:“吃不完不许走!”喜儿扒拉了半天,还剩一小半,抬头瞪着大大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阮诚恶狠狠地盯着她:“吃!”喜儿顿时埋头苦吃,只是逐渐有些哽咽。

    阮诚见了,收过喜儿的碗,看到喜儿塞得满满当当的腮帮子,和眼里时不时溢出的泪水,有些心软,于是伸手擦了擦喜儿的眼泪,喜儿顿时扑到阮诚怀里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俺知道错哩,俺不该……不该说恁喜欢……喜欢吃五花又,呜呜呜……”

    阮诚把喜儿抱在怀里,轻拍她的后脑勺,道:“我知道我知道。”

    之后,阮诚桌上再也不是琳琅满目的十几个碗,而是变成了一个碗,有时是红烧兔rou,有时是青椒鸡蛋,有时有大肘子,有时只有小块腊rou,却不再有五花rou。阮诚也没有挑剔,不论贵贱都吃得干净。

    教完课,杨大力正要背阮诚回去,几个男人围了上来。

    小虎爹率先道:“今早就是恁背先生来哩,该换俺背先生回去哩。”

    青山爹也争道:“凭啥是恁背,俺也想背先生回去,不只是俺,俺们这一圈哩人,都想背先生。”

    四周的人纷纷应和,一时间,阮诚有些不知所措。

    杨大力见状,道:“一替一个背,但是先生得在俺家住。”说完看向阮诚,阮诚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办哩!”众人兴高采烈。

    这天晌午,教完学,一个出落水灵的姑娘红着脸给他送来一碗红豆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静姝见了,眼睛笑成昨夜的上弦月,拍手起哄道:“这可不是一般哩红豆,这是王摩诘诗里哩红豆。”

    孩子们听了,摇头晃脑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村里的大人也跟着应和。

    静姝凑到阮诚耳朵跟前,悄悄地说道:“她是相仪哩姊姊,叫令仪,今年十六哩,还没有出嫁。”说完,又补充道:“她是俺们村最俊哩姑娘!”

    阮诚没有接话,他端起红豆粥,尝了一口,兴许是今年的雨水充沛,红豆颗粒饱满,丝丝甜意荡漾在唇齿之间。随后,他一口气把碗里的红豆粥喝完,把碗放在桌上。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学堂,洒在晶莹剔透的碗底,也洒在阮诚身上,把他照得如白玉一般。兴许是阳光有些刺眼,他闭上了眼睛,眼皮上有颗小黑痣,如同白玉上的小瑕疵。

    窗外的令仪听到众人的起哄,用手绢挡着羞红的脸,随后又拉下一点,看着学堂里的阮诚。

    太阳的光映在了阮诚的身上,阮诚的光映在了令仪的心上。

    过了年关,将至惊蛰,村里的男人开始陆陆续续地走进田间,准备新一年的劳作。

    阮诚腿脚好得差不多了,逐渐能够下地,于是便不再让庄稼汉子来背,自己牵着静姝走去学堂。

    阮诚开始教孩子们道法,“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此曰大道。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们一知半解的样子,说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听我法令: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感受是否有气流过全身。”

    “俺感受到哩!”过了一刻钟,静姝睁开眼,惊喜地说道。

    又过了一刻钟,青山也睁开眼,兴奋道:“俺也感受到哩!”

    再过了一刻钟,喜儿和相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俺(我)也感受到哩(了)!”

    之后半个时辰内,没有人睁眼。

    阮诚心中叹道,“道门静心诀最晚要在十岁入门,这些孩子有些不是没有天赋,而是没有修炼的机会。引导功法被各州世家门派把持着,断掉了底层人的修道之路。”

    “好,都睁开眼睛吧。”阮诚拿出昨夜写好的三张纸,交给静姝道,“静姝,把这份清静经发下去,让大家誊抄下来。切记,必须一字不错。”而后解释道,“道门清静经有修生养性,益寿延年之能,而且还是修道的引导功,你们虽然错失修道良机,却可以传给子孙后代,能给他们的未来带来一些希望,务必好好保存,明白吗?”

    “明白哩先生。”众人回答。

    待到下学,阮诚让静姝先把青山、喜儿还有相仪带回他的土坯房,他则去了趟与浊纵交战的山坡。

    山坡上光秃秃的,只有一些还未完全消融的积雪还留在地上。

    阮诚释放阵图,细细感知山坡上的异样,突然,他似是感应到什么,手指翻飞,逐渐减慢乾坎方位的时间流速。

    一道影子倏然出现,而后消失,二十个呼吸后,复现。阮诚左手掐诀,加大‘须臾’的运转功率,那道影子出现的频率逐渐加快,从一开始的二十息出现一次,到十息出现一次,再到三息出现,最终不再消失,完整地出现在空中,正是阮诚的佩刀和惊鸿剑。

    阮诚施展如意手,右手成玉色,一把抓住空中的刀剑,一阵叮当声响起,刀剑发出细微的震动,震动频次确是异常之快。

    这是两师兄弟之间的小把戏,浊纵对刀剑加持“绝尘”,使其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自转,使其rou眼难查,并用“囹圄”把二者困住,不让其对经过的人造成伤害;阮诚用“须臾”减慢刀剑周围的时间流速,使得“须臾”与“绝尘”相抵,让刀剑显形。

    终于,刀剑不再震动,阮诚散去被震麻的如意手,看到刀鞘口有个纸条,他抽出纸条,上面写着:“惊蛰前后,扶柳城县长过白马涧——浊。”

    阮诚看完,手指一捻,纸条燃起火焰,烧成飞灰。

    阮诚朝着山下的村子走了几步,突然定住脚步。

    “纸上写的什么来着?”他挠了挠脑袋。

    当阮诚回到土坯房时,见四个孩子正坐在他床边,床头还有个出落水灵的姑娘,正是令仪。

    令仪见他推门进来,赶忙起身,脸红到了耳朵根,慌忙解释道:“俺担心俺meimei,所以才跟过来……”

    阮诚如何不懂少女的心事,只是他深知,两人虽只隔三尺,这三尺却如鸿沟难越。

    阮诚右手背在身后,点了点头,道:“留下来看看也好。”

    他使出“须臾”,将手中的刀剑塞到床底,然后起身。众人只觉一道黑影闪过,却也没放在心上。

    阮诚将五人的元神拉入他的内景中,然后右脚点地,地上出现一个八卦阵图,一瞬间,内景里充斥着青色的光芒。

    几人顿时瞪大了眼,震惊地合不拢嘴。

    阮诚道:“《太上琴心文》,又名《黄庭内景经》,我只演示一遍,能记住多少就看你们自己了。”

    阮诚站定,开始演示九宫八卦的妙用,他演示地很仔细,每一个手势、法诀、步伐都一丝不苟。

    等到演示完毕,他放出内景中的元神,问道:“可都记下了?”

    令仪朱唇轻启,细若蚊声道:“我,我全记下了。”

    阮诚道了句“不错”,随后看向相仪。

    “我记下了一大半!”相仪兴高采烈道,喜儿也不甘示弱:“俺也记下了一大半!”

    阮诚点点头,看向青山。

    青山挠了挠头道:“俺脑子笨,只记住了一半。”

    阮诚摸了摸他的头,却瞥见静姝眼中噙满泪水。

    “囡囡,怎么啦?”阮诚抱着小丫头问道。

    “俺,俺就记住了一点儿,呜呜呜……”小丫头在阮诚怀里一抽一抽地哽咽道。

    阮诚笑道,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那等他们走了,哥哥偷偷教你,好不好呀。”

    怀里的小丫头抬起头看着他,带着哭腔:“真哩?”

    “那当然了,哥哥何曾骗过你。”

    静姝这才止住哭声。

    阮诚道:“今日所见所闻,皆不可透露出去,连父母兄弟都不可以说,以免惹来杀身之祸,明白吗?”

    “明白哩先生。”众人应道。

    “天快黑了,路不好走,赶紧回家去吧。”

    待到其他人走后,阮诚看着脸上还带着泪痕的静姝,问道:“哥哥刚才教你的你还记得多少?”

    “只记得紫清、隐我和百谷哩。”小丫头怯生生地说道。

    “悟性不错,”阮诚赞叹道,“《太上琴心文》不在于死记硬背,而在于领悟,你忘记了大半,就表示你领悟了大半。”

    “真哩?”静姝喜不自胜,两个冲天辫一蹦一跳,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俺就知道,俺是最厉害哩!”

    “可不能告诉别人。”阮诚提醒道。

    “俺娘也不能说吗?”小丫头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阮诚摇了摇头。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仍然盯着他。

    “不行就是不行!”阮诚严词拒绝。

    小丫头小嘴一撇,就要哭出来。

    “只能告诉你娘!”阮诚被迫妥协道。

    “嘿嘿。”见计谋得逞,静姝笑道,眼睛弯成天上的娥眉月。

    二月初三,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

    这日,阮诚从村外带回来一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