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脏的，低贱的，是那些士人的心

    在曹cao看来，袁绍多少有些缺点，比如喜欢猜忌别人，不喜欢自己的心思被人家摸得太通透。

    所以曹cao尽管早早看穿了袁绍的想法，却也只能违心的装作看不透。

    早年他遵照家族的要求接近袁绍，试图走能领会袁绍意思为他办事的路线，但是效果并不好，后面在家族长者的点拨下，曹cao开始学会了藏拙，因此顺利在袁绍的手底下站稳了脚跟。

    袁绍身份上不如袁基、袁术，争取不到太多优质资源的支持，为此，尽管曹cao出身宦官家族，袁绍多少看不起曹cao的出身，却无法忽视曹氏家族在朝廷里的政治能量。

    所以出身自拥有灵活道德底线的袁氏家族的庶子袁绍选择接纳曹cao。

    虽然在日常相处之中曹cao的身份多为袁绍身边人所诟病，袁绍本人也是多有讥讽，只有张邈等少数人与他友善，但是有一点曹cao是很欣赏袁绍的。

    就是处在逆境之中却依旧昂扬向上的精神。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逆境，社会的每个层级也都有属于自己的鄙视链。

    曹cao处在上流社会的鄙视链底层，袁绍则处在顶流社会的鄙视链底层。

    能鄙视袁绍的人不多，但是依然有。

    袁绍幼年在袁家内部是如何受人白眼夹着尾巴做人的经历，曹cao不曾看过，却听人说起过。

    曹cao受人鄙视不假，但是袁绍也受人鄙视，少年时就明白自己身份不讨喜的曹cao惊讶的发现他羡慕不已的袁绍居然也被人鄙视，活的不痛快，心里还真的平衡了不少。

    所以曹cao决定遵从家族的意愿，投入袁绍门下，跟随袁绍，做他的小弟，忍受非议，静待时局变动。

    袁绍虽然在袁氏家族地位不高，但他终究有成为三公的资格与可能，跟随袁绍，等他有朝一日忽然爆发、火箭推升，他曹孟德自然也能随之升天，取得梦寐以求的地位和权势。

    稍晚些时候，曹cao离开了袁府，在回家的路上，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掀开车帘，看着外头飘落的雨丝，不知为何，曹cao忽然想起了刘备的那首诗。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好美的意境，好美的诗。

    为什么那个人可以写出如此浪漫瑰丽的诗句，为什么能够把文字排列组合的如此优美、令人赞叹呢？

    听说那个人出身草莽，幼年织席贩履为生，如此被微不足道的出身，究竟是如何让他逆风翻盘的呢？

    这个问题曹cao想不通，但是他很想知道。

    数日之后，趁着春色最美的时候，曹cao以个人身份邀请刘备一家前往雒阳城外的夕阳亭游玩、踏青。

    这是很正式的邀请，曹cao带上了自己的正妻丁夫人和长子曹昂，也让刘备带着正妻韩宁，两家人在夕阳亭选了一处风景优美之地，席地而坐，搭起架子开始烤rou。

    这种烤rou的形式类似于刘备熟悉的现代BBQ形式。

    一个铁盘子，下面烧着炭火，生rou切成小块或者小片，一片一片的放在铁盘子上烤熟，然后蘸着蘸料吃。

    或者把rou一股脑儿的扔进铁盘子里，用类似于炒菜的手法翻炒，然后撒上盐和其他的香料，等rou全熟了再拿出来吃。

    这种烤rou的形式使刘备感到非常亲切，虽然他直到十四岁才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烤rou。

    因为他之前很穷困，和母亲挣扎在温饱线上下，烤rou这种高端料理根本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更别说昂贵如黄金般的香料。

    即使后来他成了地方上有名的地主豪强，也没有获得烤rou自由，因为能让烤rou没有腥膻之气并且增加香气的香料实在是不好搞。

    然而这顿烤rou是曹cao做东，曹cao提供一切，包括香料，烤rou自由之类的在曹cao眼里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他打生下来就拥有了这世上绝大多数的自由。

    剩下来的少数自由他要是得到了，反而就很奇怪了。

    看着曹cao娴熟的cao作手法，以及毫不心疼使用香料的大气手段，刘备就知道他这种地方土豪和曹cao这种几代人做官的天下豪强之间的差距在什么地方。

    再一想曹cao也是被老牌阀阅家族当做臭虫一样的存在，就更加难以想象袁绍等人的贵族生活又是何等讲究了。

    差距啊，真的是差距啊。

    一代人奋起学政治和军事。

    二代人接力学工业和科学。

    三代人才能放下心来学音乐和美术。

    至少，需要三代人的积累，一个家族才能从草莽之家突破暴发户的境界，进化成为贵族。

    袁绍已经是袁氏家族正式发迹之后的第五代了，还不算之前普通士族时期的积累。

    而曹cao正好是曹氏家族发迹之后的第三代，显然是落了下成。

    他刘某人这个臭外地来雒阳讨饭吃的呢？

    毫无疑问，第一代。

    看来这辈子都和贵族气质无缘了，这辈子都和高贵典雅没有关系了，这辈子都触碰不到那个境界了。

    真是遗憾啊，哈哈哈哈哈……he～tui！

    曹cao很大气，既然是他做东请客，自然由他主持料理，他展露自己的烤rou技巧，一顿香喷喷的烤rou吃的刘备满嘴流油，韩宁都跟着吃了不少，相当愉快。

    饭后，母性大发的韩宁看着仅仅三岁多甚是可爱的曹昂，就不愿意撒手，便和丁夫人凑在一块儿摆弄起了小玩具一般的曹昂。

    刘备和曹cao笑呵呵的看着这一幕，坐在一边闲谈。

    “这孩子命苦，刚出生，cao之妾侍就因为难产而死，cao忙于公务，无暇抚养他，只能把他交给正室来抚养，她多年未有所出，一直也都处境不佳，有了这孩子，倒也算是合适。”

    曹cao酒足饭饱，上半身靠在桌子上小秘密的看着母子二人，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柔和。

    “挺好，咱们男子在外奔波劳碌，总也不能亏待了家人，说到底，谁都希望自己子孙满堂。”

    刘备笑呵呵的夹了一块rou送到嘴里，缓缓咀嚼，享受着烤rou鲜美的滋味。

    曹cao转过头来盯着刘备看了看。

    “玄德，有个问题，cao很想问问你。”

    “请问。”

    “玄德知道cao之出身吧？”

    “嗯，当然知道。”

    “那玄德好似完全不在意？”

    “嗯？”

    刘备眨了眨眼睛，好笑着问道：“我为何要在意？”

    “玄德不在意吗？”

    曹cao略有些惊讶：“玄德乃是士人，还是卢公爱徒，名满雒阳，竟然不在意cao之出身？”

    “孟德此言何意？孟德出身如何，与备有何干系？”

    刘备笑着指了指这一桌烤rou：“难道这会影响到你我二人同桌吃rou吗？”

    “自然是会的，但是玄德似乎和常人完全不同。”

    曹cao的身子前倾，仔细打量着刘备：“自cao第一次见到玄德，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所有士人见到cao、知道cao之出身以后的反应，都与玄德不同，完全不同。”

    刘备顿时明白了曹cao的意思。

    这家伙不会是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吧？

    给人鄙视鄙视出快感来了？

    所以难得遇到一个不介意他家庭出身的士人，就浑身不自在？

    “孟德此话，备有些难以理解了。”

    “那就说的明白些。”

    曹cao好似非常想知道这件事情似的对刘备说道：“cao出身宦官之家，所有士人知道此事以后都对cao横眉冷对，更有甚者出言侮辱，然而玄德，并没有这样的态度，从一开始便是如此，cao很奇怪。”

    刘备顿时哭笑不得。

    “孟德，备不过是边地破落户出身，幼年贫困，甚至要织席贩履才能果腹，有何资格轻视他人？”

    “玄德可知cao有多么羡慕玄德的清白出身？”

    曹cao感慨道：“宦官之家的出身，令cao在年少之时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白眼，虽然家中高官显贵，可区区一个乡野小吏都能不假辞色，就因为他是士人，而cao乃是宦官之后。”

    刘备颇有些感慨。

    “孟德受过很多的误解吗？”

    曹cao点了点头。

    “自然，从小到大，都快习惯了……”

    “那袁本初……”

    曹cao知道刘备的意思，笑了笑。

    “本初虽然是士人，然而因为是家中庶子，所以……越是阀阅之家，越是规矩森严，本初作为庶子，想来一路走来也是颇为不易。”

    刘备也明白了曹cao的意思。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袁绍比袁术更能承受打击，也更能容人，人生的高度也会稍微高那么一些些。

    串起来了。

    刘备感觉过去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都能理解了。

    不过，曹cao的问题显然没有得到解答。

    “玄德还没有告诉cao，为什么玄德身为士人对待cao就没有任何的偏见呢？”

    刘备总不能说他来自于一个经历过解放与革命的时代，那个时代的风云激荡把千百年来陈腐的气息都给席卷一空了。

    怀着对那个时代的无限怀念，他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解答。

    “备不认为作为一个士人就高人一等，就能高高在上俯视众生，随意的把人当做蝼蚁、臭虫、牛马，不把他们当做人去看，甚至觉得与他们共处一室都难受，这不是士人该有的cao守。”

    曹cao大感意外。

    “玄德此番说辞，cao闻所未闻。”

    刘备叹了口气。

    “本就是如此啊，都是一样的身体，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两只耳朵，谁又不是人了？为何要强行把人不当人看？洗了澡谁不干净？换上新衣服谁不精神？

    他们觉得做粗活重活的农民、工匠很脏，觉得优伶乐师低贱，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但是备以为，其实脏的不是农民和工匠，低贱的也不是乐师和舞女，脏的，低贱的，是那些士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