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对峙

    在读书期间很多空洞的夜里，杨帆都极少有过那种倒床就着的经历，这种类似珍馐的极致体验，对他来说是一种只可远观的稀罕玩意儿，翻来覆去的颠倒黑白才是平日里的常规cao作。

    和程丞告别后，杨帆推门回家的动作异常小心，家里两位对他任何有违三纲五常的行为，都能联系引申出长篇大论，逮到机会就能写出三五千的专题论文，他有时候怀疑出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些男女是否都具备这样牵一发动全身的语言功底，以及小事化大的渲染天赋，只是这样的能力大多只是应用在口头表达上，绝不是在案前端坐的下笔有神，在绝大多数时候，身为人子的他，听在耳边才会觉得亲切熟悉的乡音俚语，在拥挤狭窄的房间里来回飘荡，沿着烤漆床背蔓延至头顶苍白天花板上，在杨帆的目光所及之处，父母的脸孔上会衬着无数蜉蝣来回钻动，呈无规则的诡异路径漫无目的在他的私人空间里每个角落闲逛。

    不过这夜，他睡的很安逸，许是海边的晚风醉人，又或是身边的女车神车技了得，他只是觉得发生在几十分钟前的画面分外祥和温馨，情绪波动也异常平静，这种状态适合入眠，此时要是能配上淅沥的细雨，带动床前的窗帘随意摆动，恰到好处的掩盖了平时萦绕在耳边的琐碎闲语，又让一天的模拟试题黑白文字在他脑海中暂时得意清空，这种难得的清静让杨帆眼里不觉渗出淡咸液体，随着皮肤脉络流至耳后，他把这理解为潜意识的情绪，一种本我都无从察觉的外放表现，来的悄无声又，息的莫名其妙。

    每个学生在求学阶段的假期，在主观感受上来说，时间总是过的迅猛无比，相较于在学校的日子，就愈发的度日如年。

    杨帆在周日午后小憩之后，便收拾书包准备返校，母亲秦慧英特地把最近亲戚送的伴手礼拆开，拣了几样她认为杨帆不算反感的零食和水果塞进他的书包里，最后还是在杨帆的百般劝阻下才见好就收，不至于让母亲把他的小书包给撑破，水果密度大，显重，杨帆不愿意背着去学校，宁愿少吃或者不吃也不想承受这种可有可无的附加重量。

    在初中的时候，每逢返校秦慧英都会带杨帆去超市采购一番，总价并不会太过惊人，但是数量重量绝对可以让当时还没有发育的杨帆苦不堪言，或许女人都喜欢在空间上转移阵地的时候，带上一切可以携带的物资，小到金银细软，大过锅碗瓢盆，能带都带，绝不遗落，又或是母性使然，唯恐他在学校没有吃好喝好。只是当时杨帆并不擅长在一些生活琐事上反驳情绪敏感母亲的意见，往往一句“都是为你好”就能让三观还未完全构建的他哑口无言，只能听之任之。每次当母亲将一包一包觉得杨帆肯定喜欢的零食塞进他包里的时候，杨帆的表情并不会表现出多么为难，只是机械化的附和赔笑说自己任重道远，感激母爱润物细无声，将来必定金榜题名回来光宗耀祖。母亲在看到儿子懂事的笑脸后，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放肆，想要把滔滔不绝的母性在一个书包里分泌完成，然后培育成参天大树，供后来人欣赏赞颂。

    杨帆从十三岁开始就已经尝试一个人辗转半个城市，转一次车，坐2个小时，到临平另外一头的初中读书，那时候他家还没有私家车，父亲有时候也忙着出活，在他眼里生活总是处在拮据水平的家庭不能因为接送孩子而舍弃到手的生意，除非是顺路。有时候可以搭上邻居的顺风车，他们家的儿子也和杨帆在一所初中，比他小两届，虽然那个邻居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大户人家，在临平的富人阶层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黑白通吃，还被评选为地方优秀企业家，是经常能在地方卫视上镜的头牌人物，后来据说生意失败又或是在澳门欠下巨款，随后拖家带口潜逃海外便再也没有音讯，反正众说纷纭，具体细节不得而知，他家里院子总是停着好几辆那时候杨帆还叫不上名字的豪车，只是那时候执拗的杨帆有着自己的坚持，但是这样的坚持他还不愿表达在言语上，总是给他一种寄人篱下的自卑，和门第差距的失落，所以只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在母亲的坚持下，坐在那辆奢华的大盒子里，满脸堆着他练习好久的笑容，用母亲反复提醒的家教嘴甜在下车的时候非常愧疚的向那位邻居的妻子表示感谢。

    他后来愈发觉得的自己的想法总是和父母的教诲格格不入，甚至有别于大多数人，但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异类，只是安慰自己，其实他们只是不懂，不怪他们，要怪就怪这个世界太大，诱惑太多，在那时候还没有比同龄孩子高出多少的身体里埋下了与众不同的种子，他不想去试图解释夸耀这颗种子的不同，让他们青眼相加，然后恍然大悟，他就只是想坚守住它，适时地给予一些阳光露水，等它开花，也许不会结出甘甜的蜜果，只要是有花就好，证明他多年的坚持不曾枉费东流。

    这天来的比较早，杨帆将部分行李放在寝室后，就到教室准备继续投身到题海中，理科要背的公式很多，关于学习的方法他一直清楚，并不存在多大难度，当年的问题主要出现在对基础知识点的认识上存在很多模糊的理解，积少成多，最后导致看到每个题目都觉得似曾相识，却苦苦想不起来它们解题的具有步骤，以及和自己之前曾经发生过怎么样的纷扰纠葛。

    在把一张理综试卷完成两面的时候，叶梦玲出现在了教室门口，这个时间点来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比较好学的坐在前排的乖学生在埋头啃笔，她发了一条微信让杨帆出来一下。

    杨帆转头看到立在教室后门口的叶梦玲，她脸色并不好看，已经换上了学校的白蓝校服，有着很适应情景的愁容，让途经的男生不禁侧目注视的哀怨，不免联想又是哪个坏学生惊扰了这位惹人美女的心海。

    他心中略有不愿的从位置上起身，走到叶梦玲面前，把他引到不那么显眼的角落位置，有意无意的隔开一米的距离，在他看来这样的距离是他不会生厌的安全距离，能最大程度的压制心中对于这个女人的不满和反感。

    “放假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叶梦玲低头说道，声音细弱，像是怕触动谁的敏感神经。

    “差点被打的人又不是我，你找错人了。”杨帆看着远处的灿黄菜田，语气冷淡凛冽，透着入骨的寒气。

    说来有点讽刺，险些被一群地痞混子堵着回不了家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忏悔，他身为一个过路的看客，却让这位当事的始作俑者摆出隆重的致歉仪式，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替那位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家里睡懒觉的倒霉蛋悲哀。

    “我等下会找她道歉的。”叶梦玲咬着嘴唇，吐字艰难。

    她此时的表情让杨帆有一种自己正在逼良为娼的错觉，沉重而绝情的羞愧感，不过他马上就在心里暗暗劝解自己，不要把过剩的同理心放在错误的对话上，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不用了，你少搞事情就行。”杨帆淡淡说道，想要快点结束这场注定在他心里翻不起任何波动的无聊对话，这样浪费时间的举动还不如远处的金色地皮更加让他舒心。

    “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说话？你以前不这样的！”叶梦玲倔强说道，直视杨帆的侧脸，眼里噙着若有似无的闪光，很好看的双眼皮在此时被她皱到扭曲，好像两条产然在一起的蚯蚓，随着抽噎在不住抖动。

    “你以前也不会。”杨帆转头看向身边的女人，目光比之要平淡许多，只是同样坚决。

    叶梦玲闻言愕然，本来想张口辩解，随后马上又下意识的紧闭住嘴唇，似乎是在回忆自己以前和现在与有何不同。

    以前的叶梦玲在杨帆的心里确实是特别的存在，有着小女生的婉约羞涩，和与年龄极不匹配的成熟，面容姣好，对他又能展现出适时的柔情似水。那年班级歌唱比赛，他们才刚刚初识不久，其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旖旎，两人都不愿率先说破，就这样在互相拉扯中，牵动对方的肾上腺和多方面激素分泌，力求在某个特定的绝佳契机，制敌于不败之地。当时按照班级顺序进入大礼堂入座，杨帆在位置上坐定后，百无聊赖看向窗外路过的班级，顺便寻找那个让他心旷神怡的娇柔身影。没过多久她出现了，凑在泛起灰色尘土的玻璃窗前向礼堂内部打量，也许和杨帆有着同样隐晦的小心思，当她从远处的人群中没有找到自己熟悉的身影后，便向近处看去，可能是因为灯下黑的原因，直到最后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现了此时也同样在看着自己的杨帆，他脸上的表情戏谑，透着看傻子一样的笑容。那个女孩在发现他的一瞬间也就彻底破功，像是被抓包出丑的窘态，掩面小跑向前面追赶班级的队伍，脚步凌乱却不失轻巧，有着少女特有的灵动。对于情感的波动，杨帆一直都后知后觉，后来多年后他才慢慢意识到这个有着比很多女生都更加娇羞表情的女人，应该就是在她掩面羞赧一瞬间的手足无措，才算彻底攻占了他多年来都极为不屑的青春悸动，开始被她的情绪萦绕，牵绊在自己脑海里久久不能平息。

    当时歌唱比赛，杨帆和另外一位女生担任领唱，那位女生后来和他的一个同学谈了一场恋爱长跑，大学毕业就迅速领证，荣升为饱含爱情滋润的富太太，杨帆等一众好友都是艳羡不已。赛后叶梦玲找到他，抱怨他会唱歌却从来没有和她说过，是否还隐瞒了她更多的秘密，她在台下看的时候，身边的同学说杨帆和身边的女生好般配，她把当时自己心中的不快，悉数吐露给杨帆听。杨帆听后只是笑着亲昵的摸了下她的头，笑道自己的女神怕是动了凡心了。

    当时的亲密的两人怎么也想不到此时她们会形成这般剑拔弩张的对峙，似乎在中间扔上一点火星就能点燃的焦灼状态。

    对上同样果决的眼神后，叶梦玲瞬间败下阵来，脸色崩塌在顷刻之间，全身颓然像泄气的皮球，垂在地上，不见丝毫生气。

    无欲则刚，她深知自己此时已经落得不战而败的尴尬境地，起因只是一个自己草率妄动伺机报复一个从来不曾正视过的妖媚女生，多年来的骄傲也在此刻化为虚无，自己后来找的那些只会纠缠在身边的献媚之徒，穷尽一身也不会给她带来这样的感觉，苦痛和兴奋只是一念之间的转换，喜怒哀乐之间的界限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清晰明朗，掺杂交织在一起后谁也辨认不出它原来的底色为几何。

    叶梦玲叹气说道：“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杨帆的视线在眼前的女人脸上游走，潜意识里想要捕捉到一丝让自己心软的理由，结果很好，满满都是能让任何一个正常男性瞬间卸下心防的粉色气泡般的绕指柔，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他宁愿希望她能在这时候破口大骂，批判吐槽自己的薄情寡义、翻脸无情，那么他或许会觉得这样的表情更加符合她内心的真实写照，不存在多少伪装的成分，直到自己摆出这样冷漠的态度，叶梦玲还是依旧能拿起性别上的天然优势，力求杀人于无形，直接挑起他内心本能的良知。

    攻城略地，诛心为上。

    “不知道。”杨帆说道。

    午后的风带着暖流，却激不起此时他已经湮灭的柔情，有些人一旦随风吹走，就不会再回来，永远都不会。

    叶梦玲不知如何继续话题，或者再用何种yin巧勾回这个男人已经随风散去的感情。

    杨帆见她不再吱声，便转身准备回|教室，经过叶梦玲身边的时候，刻意绕过，不愿和她有一丝触碰。

    路过一些认识的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再看到已经泪目的叶梦玲，便自动联想到一出男默女泪的苦情戏码，校园里从来不乏这样的老套剧情，特别是面对毕业抉择的高三学生，他们纷纷低头默哀，快步走过，却又ren不住回头张望女生是否会做出过激举动。

    叶梦玲显然是让围观群众大失所望了，甚至连眼角的泪珠都没擦，就硬生生的憋了回去，以一种不快也不慢的速度转身向楼上走去，准备返回自己教室。

    不作丝毫拖泥带水，无谓矫情。

    有些人的表情是有感而发，而有些人的表情从来都是只给别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