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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 不信任

    “这东西的确好用只是一个方面。我要的是这种思路。咱们既然要办机械厂,以后就要办成一个‘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厂。大道理是这样,具体执行的时候就得靠这个了。”徐元佐拍了拍手边的车床。

    这车床实在是简陋得可以,因为老木匠没有学过物理,纯靠经验和设想制造出来,所以效率也并不很高,要说半自动化都很难算得上。不过任何事不都是起于微末么?如果因为这车床简陋得算不上车床,以后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车床了。

    “机械厂,是个制造器械的厂,只要咱们在这上头站稳了脚跟,日后谁都有求咱们。”徐元佐继续道:“这老师傅怎么称呼?”

    老木匠抹着眼泪:“不敢不敢,小老姓鲁,相公您叫我老鲁便是了。”

    徐元佐道:“鲁先生实乃人中之宝,这样,你报个价,这个工坊就由我徐家买下来了。你和你这些徒弟,都可以进徐氏机械厂。一应福利由小严跟你说。我虽然不管机械厂的事,不过还是说一声:我看鲁先生当个副总工是没问题的。”

    老鲁张着嘴,发出嗬嗬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惊喜过甚。

    严宇知道总工的地位,那么副总工也就差总工一级。虽然十九岁的年轻人没指望过当总工,但是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被指定为副总工,仍旧叫他有些羡慕嫉妒。他轻轻问身边欣喜若狂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我跟师父姓,叫天明。”少年咧嘴笑道:“严哥儿叫我小明也成。”

    严宇扯了扯嘴角,算是正式认识了。

    徐元佐分开人群,走到了严宇跟前,先扫了一眼鲁天明,一眼就觉得这孩子颇有灵气。他那两只眼睛水汪汪的,转得飞快。是个标准的聪明面孔。而且长得也不丑,抬头看人的时候就像是在卖萌。

    “小严,我跟你说句话。”徐元佐道。

    严宇连忙轻拍鲁天明的后背,叫他离开。

    徐元佐等鲁天明跑开了,方才道:“机械厂活都已经干起来了。我却还没搭班子。你觉得奇怪不?”

    严宇连忙道:“小的就知道跟着佐哥儿干活,没想那么多。”

    徐元佐笑了笑:“那可不行。你得想。”走开两步,耳边嘈杂之声顿时轻了下来:“我想让你执掌这个机械厂。”

    严宇双腿一酸,仿佛站在万丈悬崖边,连忙道:“我不行的,我不行……佐哥儿这是太抬举小的了。”

    徐元佐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谁是生而知之的,孔圣人进了太庙还要请教人家呢。”见严宇还是一脸惶恐。他又道:“你看。你从小跟着你爹做活计,搭班子,雇人手,没吃过猪r总见过猪跑吧。”

    严宇略微镇定了些:“这个倒是知道……”

    “建筑社和机械厂其实差不多,只不过那边活大,这边活小。加上许多木匠都是建筑社转过来的,你来当这个掌柜,他们也安心。”徐元佐道。

    严宇垂下头:“这些师哥们就算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也不会叫我难做。”

    徐元佐笑道:“看,他们彼此之间有不服。叫谁当这个掌柜都不好。你跟他们有香火情谊,又不跟他们比手艺,居中调和是不是更合适?”

    严宇微微颌首:“佐哥儿这般说起来,我也安心不少。不过我手艺不精……”

    “没关系。”徐元佐坚定道:“你知道刘邦吧。汉高祖。”

    “听过《斩白蛇》的戏文。”

    “汉高祖刘邦夺取天下靠的是三个人。萧何、张良、韩信。”徐元佐道:“他当了皇帝之后,说: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我不如张良张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我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韩信。但是我能用好这三个人杰,这就是我最终能得天下的道理。”

    “你现在当机械厂的厂长,关键在于用好手下的师兄弟,用好有才能有手艺的师傅,而不是要你自己撸袖子上阵。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么?”

    严宇只觉得佐哥儿真是什么都懂,学问精深。听了几百遍的戏文,同样的故事,给佐哥儿说起来就变得极有道理。他点了点头:“那小的必尽全力。”

    徐元佐点点头:“你既然叫我佐哥儿,你我便兄弟相称,日后不用太客套。”

    “是,佐哥儿。”严宇心中一松。虽然谁都叫徐元佐“佐哥儿”,但是能得到承认的人却不多。

    “自己人,说话尤其不能绕圈子。你在机械厂有什么难处,直接与我说。我有什么要求,也直接让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互相猜心思。”徐元佐道。

    “是,正要请问哥哥策略。”严宇道。

    “第一,机械厂是用来做机械的。一把斧头一根哨棒算机械么?当然不算,那个只能叫工具。”徐元佐指了指身后的车床:“那种才能算。”

    严宇点了点头,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要做的是织机纺车之类,寻常匠人做不出来的东西。”

    “对,就是要抢那些大工的活计。”徐元佐压低声音:“那些大工,一个月造一台织机,连工带料要五两银子本钱,卖出去要六七两。咱们外面收配件,一天能装两三台,成本不过二两,对外卖四两,*死那些匠人都做不出来。”

    “那他们……”严宇有些吃不准。

    “他们可以来给咱们打工啊。”徐元佐笑道:“他们来给咱们干,每天装的织机就更多了,赚的利润也就更高。日后改进了机器,还可以提价。市面上除了买咱们的机器,还能买谁的呢?”

    严宇重重点了点头:“我懂了,佐哥儿。非但织机如此,其他复杂写的轧棉、纺线、缫丝,都可以这般做起来。”

    徐元佐欣慰道:“你能举一反三,很好。那么你掌握到关键了么?除了用通止规收零配件。要想更快更好地制造机械,需要什么。”

    严宇的目光落在了那架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车床上。

    “人力有时尽,要善于用物。”徐元佐道:“你在机械厂挑选些机灵好学的苗子,送进经济书院先读书学算,日后学习物理。当能事半功倍。”

    “是。佐哥儿。”严宇应道。

    徐元佐又勉励几句,叫棋妙拿了些银子,请上上下下众人吃个席面。他自己不能久留,又要赶去别处见人,说话,吃饭,交际。

    这个时代没有电话和电邮。工作节奏慢了许多。更不需要飞来飞去。然而路上花费的时间却增加了数倍,活动范围小了,人际关系更加精细,交流时间更长,社会活动更多。此消彼长,工作量其实并没有减低多少。

    “去郡城。”徐元佐道。

    棋妙叫老黄驾了车,一路朝南去了。

    后世几十分钟的车程,如今就要三四个小时。人受罪也就罢了,关键还是浪费时间。

    徐元佐在车里闭目养神。不一时就听到了棋妙的轻鼾,春困袭来,少年人是有些吃不住。如果不是今日赶去松江有事,他也会在车上打个小盹的。

    今日去松江的事实在非同小可。

    从小说,是族中长辈要找他聊聊人生聊聊工作。

    从大说,是有人要对他进行不信任案投票,弹劾他在徐家产业布局方面的各种举措。

    所谓长辈,便是二叔徐琨和三叔徐瑛。

    “父亲,您看那小子做的都叫什么事?布行今年说是不放钱,不放钱哪里来钱?!还有他搞的建筑社、客栈、书院、刻书坊,哪个是挣钱的?我是看不到账目,大哥应该知道吧?他给那些泥腿子多少好处?这都是在用咱们家的钱财收买人心呐!最要紧的是,竟然把家里的地白白捐出去,这不是要断咱们家的根基嘛!”徐琨出去了一趟,口才倒是比以往好了,落在徐璠眼里却是怀疑他背后另有人出主意。

    徐瑛本是负责家里田产的,算是幼子得宠的典型。如今三万亩地都给了广济会,就留了那么几千亩好田自家吃用,他的收益直线下滑,几乎要靠月例银子在外花销了。就连曾经巴结他的县里书吏、各地乡绅,也很多跟他不往来了。

    听了二哥的话,徐瑛愤愤在后面加了一句:“就是!那么多地,白白给了别人,他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买来的名声都归他了!”

    徐阶坐在太师椅上,双目空灵,明显睁着,却没有焦距,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徐璠干咳一声,道:“田地捐给了广济会,用还是用在咱们自己家的。今年家里仆役的工食银,清客先生们的聘金,书房刻书刊报的银子,《故训汇纂》筹备所用的银子,安置灾民的银子,升湖书院里面的各种开销,这些全都是地里的收益。”

    “这些银子说破天去,五千两总是打住了吧?剩下的呢?”徐琨追问道。

    徐璠心道:你心真小。五千两哪里打得住?

    光徐璠和徐元春两人挂名的薪金就有一万两!再加上打赏府县衙门各级书吏、衙役、白差……加起来也有七八百两。

    当然,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止。不过余了有银子也是事实,父亲大人是知道的。”

    徐阶知道多出来的不是一点点银子,而是上万两的银子。这也是徐元佐向他报备过的,如今还没法将这笔钱洗出来,所以只是账面上掩盖。不管怎么说,银子肯定是没流出去,都在徐家银窖里藏着。

    若是换个人,肯定做不到徐元佐这般心细谨慎。

    徐璠扯开话题,道:“书院本就不是为了挣钱的,那是为了造福乡梓,振兴文教才开的。至于建筑社、客栈今年给掌柜伙计银子分得多,但那些人都是咱们家的种子。日后要靠他们开枝散叶的,少挣一些算得了什么?又没亏了银子。”

    徐璠说着,看了一眼父亲大人。

    徐阶仍旧一言不发。

    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

    徐琨浑然不觉,道:“开办产业不就为了挣银子么?现在不把银子搂到手里,日后归谁还说不准呢!”

    “说什么混账话!”徐阶突然目s精光,拍着扶手大声喝道:“是要咒老夫早死么!”

    徐琨一愣,将刚才脱口而出的话一嚼,冷汗就下来了。那个“日后”还真容易叫人想歪,好像自己在暗示父亲去世之后的家产分配。他急急辩解道:“父亲大人息怒!孩儿岂敢有那种意思!只是如今朝堂风起云涌,万一叫那高新郑当国,要整治我家怎生是好?”

    “我还没死!”徐阶怒道。

    徐璠连忙出来打圆场:“二弟你也真是杞人忧天。高新郑就算要对咱们家下手,咱们难道就是任人宰割的鱼r?”

    徐琨垂着头,不敢再多说话,以免越描越黑。

    徐璠继续道:“当日父亲大人成立广济会,将家产捐出去,正是金蝉脱壳之计。如今我家有什么?书坊和书院是振兴地方文教,这是做善事;建筑社负责铺桥修路疏浚河道,也是做善事;地就千来亩,全靠客栈和布行挣些十一之利。这些拿到金殿上去说,咱们也不怕。”

    他见徐琨又要开口,又道:“我们连自家园子都拿出来给乡党们用了,家境清贫若此,高拱若是再不依不饶,天下御史都看不过去。”

    徐琨看了看父亲,没想到父亲竟然默认了大哥的说辞。他也是这才反应过来,小小一个徐元佐,那是大哥的义子,有什么资格决策徐家的事?还不都是徐阶徐阁老拍板的么?这时候攻击徐元佐,那跟指桑骂槐有什么区别?

    一念及此,徐琨登时气焰消散,再不敢说话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

    过了片刻,徐诚的声音传了进来:“老爷,佐哥儿来了。”

    徐琨听到“佐哥”两字,顿时头皮发麻。应天府也有人谈论这个异军突起的“佐哥儿”,几乎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

    徐元佐缓步进来,先给徐阶行礼,再给徐璠行礼,然后站在徐璠身边给两位族叔行礼,挑不出半点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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