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年(五)
最开始是一瞬间的心脏停跳,接着便是数股灵元在身体里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最后是一阵阵深入灵魂的刺痛袭来。 莫丰年的视线开始模糊,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有点急,想问问师兄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有点怕,怕闭上眼后再睁开眼前的人就不是他了。 最后看到的,是魏天歌温和的笑意。 …… “我们在您眼里算是什么呢,师尊?” 有问无答。 …… 脸上痒痒的,又有些湿意。 这是莫丰年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睁开眼,一只硕大的‘凶兽’头颅映入眼帘,莫丰年猛然一惊,左眼深处红光一闪。 “喵呜~” 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 莫丰年坐起身急促地呼吸着,惊疑不定地看向不远处一个燃烧着的火团不断地翻滚,一股烧焦的气味弥散开来。 一道灵元自旁边射出,打入那‘火团’,其上火焰立刻消失,露出被烧焦成黑色的皮毛,翻滚的身体停了下来,隐约能看出肚皮的地方一鼓一鼓地。 莫丰年转头看向有灵元波动的地方,熟悉的玄袍老者,熟悉的云松,石桌,茶具,还有淡淡逸出的茶香,他立刻反应过来。 “师尊。”莫丰年起身朝凌渊行礼。 数年的时光没有改变老者和这周围的一切。记忆里,他与师尊只见过两次,这才是第三次见面。但他对这位师尊,是发自内心的敬爱,其中缘由,既有两次见面时和蔼的态度,也有他将自己带回苍浪山的感激。 而现在,莫丰年有很多话想说。 “坐。”凌渊颔首道。 “师尊,师兄他……” “自今日起,你随为师学剑。”凌渊打断了莫丰年的话,顿了顿,继续开口道:“你的三师兄,是个温润君子,不会骗你的。” 师尊的话婉转又明了。 莫丰年怔住了,急促的呼吸缓缓平息了下来,但另一股巨大的哀伤止不住地上涌。眼泪不知怎么地就刷刷地掉,很快视线就又被糊住了。 凌渊看着眼前泪流不止的小徒弟,拿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的其它弟子,无一不是心智强硬之辈,像这样泪流满面的样子是不会发生的。 真的,还只是个孩子啊。 凌渊在心里感叹一句,却是丝毫没有准备开口安慰的意思。这位经历世间近千年沧桑的老人,并不觉得哭泣是可耻的,尤其是在亲人长辈面前,肆无忌惮地展露最直观的情感,应该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否则就是‘家长’的失职。 良久良久,莫丰年没有发出声音,却是一直泪如雨下。 “师尊,我,我还能去看看‘师兄’们吗?”莫丰年小声地说了一句,极力隐藏着哭腔。 “它还在。”凌渊抬手一指,一枚玉简自莫丰年怀里飞出,其内隐隐映出绿意。 莫丰年抬手握住玉简,摩挲着。这是上次见面师尊给他的,只要注入灵元就可以进入清欢殿。他曾尝试过注入灵元想要到苍浪山顶见见师尊,失败了,之后就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师尊送的礼物贴身带着。如今,它似乎又能派上用场了。 “想再见见他们吗?”凌渊开口问道,随后就觉得自己似乎说了句废话,不由得‘啧’了一声。 “当然想,但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莫丰年眼神暗了暗。未经世事的少年第一次感到有些无措,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被安排好一切,按部就班地活在各位师兄师姐们营造出的一个‘家’里。而现在…… “既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不妨先听听他们会说什么。”凌渊开口为自己的小徒弟出谋划策。 “其实,陪在你身边的一直都是作为孤魂的他们而并非三百年前就战死的他们。你不必为他们的死亡而悲伤,因为那既不是你的错,而你也无法挽回什么。从你与他们相识相知,熟悉依赖,教导成长至今,他们都没有变过,之后应该也不会变。你还小,见到的人和经历的事都太少,把他们当做你人生的全部,但其实他们只会是过客,参与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占据一部分记忆,他们在你心里的分量或许会越来越重,但比例,一定是持续降低的,因为你终究会遇到与他们无关的人,创造出与他们无关的记忆。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你自己。” 说到这,凌渊摇摇头。 “唔,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 莫丰年听着师尊言语,懵懵懂懂地,有些话懂,有些话不懂,有些话似懂非懂。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了的。 “师尊,我要去清欢殿。” “何时?” “此时!” “自去即可。” “归来后,随您学剑。” “可。” 灵元震荡,青光一闪,莫丰年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凌渊饮下早就凉了的茶水,口感稍逊,他也不在意,又从炉子上提着茶壶到了一杯,看着雾气升腾。 劝人放下的人,自己未必能放下。 远处的那团‘黑球’躺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一瘸一拐地朝凌渊爬去,全身黑焦,灰头土脸,要多惨有多惨。 “喵~喵呜。”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就又趴在地上了。凌渊听见声音,看了一眼,右手食指微抬,在空中画了个半弧,杯中的茶水立刻凝出一缕水线,像是条飞龙一般朝着‘黑球’的口中游去。 “喵呜(舒服)~” …… 清欢殿。 莫丰年出现在香炉前,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一丝烟气入鼻,往日觉得凝神静气的味道现在闻着竟有些焦灼。 …… 无边海域。 礁石上,高大的黑袍男子举着酒坛仰头豪饮。头顶之上依旧是黑云漫天,将这广阔无垠的海域,平添三分压抑。 灵力震荡,莫丰年悄然出现在侧,行礼道:“二师兄。”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去三师兄那里,而是先来找了二师兄。二师兄,人虽然看着狠戾,但对他从未有一句狠话。 “苍浪山除了我无人好酒,但是我曾经给每个人都倒过一杯看着他们喝下。你之前年龄小,这酒对你无益,现在……”龙戾从硕大的酒坛里倒出一杯递给莫丰年,“尝尝。” 莫丰年看着递过来的酒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就像是之前好多次接过师兄给的‘小玩意儿’一般,立刻就脱口而出道:“谢师兄。” 等接过酒杯,莫丰年才压下了刚才的慌乱。看着澄澈的酒液,莫丰年靠近轻嗅,一缕酒香入鼻,一口饮下,再轻呼一口气,刹那间,醇厚的酒香逸满口鼻。 “好喝吗?”龙戾在一旁问道,阴骘的面容上浮出一丝别样的意味。 “好……”莫丰年刚想开口,下一刻整个人都不好了,猛烈的灼烧感由喉部开始沿着食管蔓延而下,继而扩散至全身,同时一股股霸道的气息直冲颅腔。 莫丰年眼神立刻就呆滞了,嘴巴张开还维持着‘好’字的口型,然后,整个人软瘫在地,‘砰’地一声,俊俏的脸蛋狠狠地砸在了礁石上。 “哈哈哈,哈哈哈……”一道蕴含风雷之意的笑声由一块礁石上响起,向着整片海域扩散。 …… 幽深山谷。 山腰处的露台上,美人与茶香气总是不缺的。 莫丰年是连人带榻一起横着出现在这的,还好是躺着,免得脸蛋受苦。 温寒先发现他,看他这样也不怎么担心,袅袅娜娜地起身坐在塌边,伸手给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衫。 叶红雨则是先动了动鼻子,紧跟着半阖着的双眼一亮,这才起身到塌的另一边站定。 “丰年这是,醉了?”温寒离得近,莫丰年又面色潮红,身上的酒气也很明显。 “九仙醉,二师兄的最爱。”叶红雨弯腰靠近,仔细地嗅了嗅后笃定道,接着脸上就有了调笑的神色,“这小子难道想借酒消愁?看他的样子,估计是一杯就倒了。” 坐着的温寒白了她一眼,伸出玉指搭在莫丰年手腕处。九仙醉虽说是酒,但所用的材料无一不是天材地宝,也算得上是极品的补药,他现在晕着,功法完全是在无意识地自行运转,效率很低,等醉意过去,其中灵力怕是要被浪费个七七八八,强行叫醒对他无益,不如由外力引导助他炼化。 叶红雨得了白眼,却是嘴角微勾,同样伸手搭在莫丰年另一边的手腕处。 “你好酒?” “喜欢,但算不上嗜好。” “没听你说起过。” “你爱烹茶,不喜酿酒。” 温寒看了眼身旁人,嘴角的笑意更加温柔,叶红雨则是一直盯着美人,笑得璀璨至极。 “倒是有些花草可做酿酒之用。改日我酿来,你尝尝。” “好。” 二人不再开口,安安静静地吹着微风,嗅着其中千百样混杂在一起的花草香气。 片刻后。 “四,四……”躺着的莫丰年终于恢复了一点点意识,眼睑半抬,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 “四?红雨,是在叫你。”温寒以为莫丰年在说四师姐。 “不是‘四’是‘师’,这小子舌头没捋直!” 叶红雨翻了个白眼,温寒则莞尔一笑。 又过了好一会儿,莫丰年渐渐回神,温寒扶着他半坐起来。 “我去取杯茶来。” 叶红雨点点头,待温寒离开,看着两眼发直,嘴巴微张,呆呆愣愣的莫丰年,忍不住抬手挠了挠他的下巴。 “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了借酒浇愁,用的还是极品九仙醉。” 莫丰年已经完全恢复了意识,只是还有些眩晕感,被师姐挠下巴也没有什么,毕竟已经被挠过好多次习惯了,只是师姐说的‘借酒浇愁’可不对,连忙大摇其头,带着有些婴儿肥的脸蛋也跟着乱颤。 “哈哈哈,哈哈哈……”一旁的叶红雨笑得前仰后合。 “莫要闹丰年了。”温寒端着杯茶走了过来,“丰年,来喝杯茶舒服一点。” “嗯嗯嗯……”莫丰年摇头改点头,叶红雨在一边笑得更开心了。 一杯温茶下肚,眩晕感去了八成。 莫丰年:“谢六师姐。” 温寒含笑颔首。 叶红雨:“咳咳。” 莫丰年:“呃,也谢过四师姐。” 叶红雨满意地点点头。 “行了,能下地就走吧,你今天不会是来进炉里修行的吧!” “呃,师弟告辞。” …… 海域森屿。 莫丰年落在一片沙滩上,轻车熟路地往深处走。 一刻钟后,空气里的水汽渐增,树荫渐浓,莫丰年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可仅仅五百步的距离,再慢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一片泛着紫意的湖泊映入眼帘。 梦湖,这是莫丰年自己起的名字,盖因每次来此都是在五师兄的辅助下修行幻梦之术外加这湖色实在是有如梦幻。 看着湖中心的紫衣美人,莫丰年恍然发觉自己似乎只见过两种状态下的五师兄,一为盘坐于圆台之上,二为在清欢殿里与二师兄博弈。 雌雄莫辨的颜色,淡泊无为的性子,真的就像是一株幽然神秘的花卉。 翩若惊鸿地落在圆台上,莫丰年轻声行礼道:“五师兄。” “可要修行?”紫陌问道,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然。 莫丰年迟疑一瞬,摇了摇头。 “不修行的话……”紫陌转过头用好看的丹凤眼看了眼莫丰年,既不显得过于柔顺,也没有太严厉,“来睡一觉吧。” 莫丰年一怔,既是因为五师兄的话,更因为这是五师兄第一次直视他。 ‘你知道我的五师兄什么时候最美吗?’ “什么时候?” “他看向你的时候。” 莫丰年坚信这样的对话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发生在他与一个还不认识的陌生人之间。 未曾等他反应过来,就见五师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这次他看懂了,五师兄的意思是让他像小师姐一样依偎在肩上。莫丰年的脸立刻红了三分,有一点点的难为情,只有一点点。 莫丰年在紫陌的注视下一步步靠近,又紧挨着坐下,然后将早就已经面红耳赤的脑袋缓缓放在紫陌的肩膀上。 ‘好柔软啊。’这是莫丰年的第一感觉,闭上眼,柔软的感觉包裹了全身。之后,莫丰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心神沉眠,莫丰年的脑袋摇摇欲坠,紫陌将头微微歪向莫丰年,立刻就止住了他从肩上滑落的趋势。 …… 小浪镇。 镇口青石旁,莫丰年的身影刚刚出现便运转起灵元,脚下立刻浮现出一个法阵,再次消失不见。 铁匠铺前,莫丰年凭空出现,转头看了眼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居民。 这里面有不少的‘熟人’,大多热情和善,待人以诚,若是从镇口走到这,大概会遇上他们其中的两三个,得到些小零食,被嘱托给两个‘哥哥’带话要做些铁具什么的,全部都是温馨和善的对话和场景,即便是知道了他们只是机关傀儡的事实,他依旧对游逛小浪镇乐此不疲。 直到他真正看到它们音容笑貌之后的阵法和机巧,他为之惊叹。 不久后,他就不喜欢走这段路了。 八角凉亭里,萧云风读书,萧云雷篆刻。莫丰年进了院子,看见二人,径直走了过来。 “七师兄,八师兄。” “丰年来了,坐。” 照例是萧云风招呼他坐下,萧云雷抬手揉揉他的脑袋。 “正好你来了。”萧云风将书放下,笑着说道。 “云雷。” 萧云雷点点头,左手在桌面上方虚按,一个长盒出现在手下。 莫丰年疑惑地看看两位师兄。 “你的了。”萧云风将那长盒向莫丰年推过去。 莫丰年闻言,打量起这份礼物。长三尺余,宽一尺,高约半尺,通体如墨,没有特殊的纹路,但摸着有细微均匀的摩擦感。没有灵力波动,神识包绕其上,也完全被隔绝了。 莫丰年想了想,伸出手指凝出一滴精血,在长盒身上一抹,血痕很快变淡消失,而一股熟悉的感觉出现在心头。 莫丰年脸上浮出笑意,心神一动,右手直接朝着长盒的一端握去,那长盒似水中流沙般迅速消融,露出其内所藏剑身,那消融的部分朝着他的右手汇聚成剑格和剑柄,三息后,一柄三尺长剑出现在莫丰年手中。 剑柄为匣,藏锋于内。 “哇!”莫丰年惊叹出声。即便是见识过种种玄幻之事,自身也已经成为玄幻之人,可这种巧夺天工的设计依旧令人所叹服。 “喜欢吗?” “喜欢。” 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莫丰年立刻站起身走出亭子,挥舞起手中长剑。他没有学过剑法,只会简单地劈,刺,但依旧不影响他雀跃的心情。 那长剑通体呈黑色,剑身稍宽且薄,剑锋处寒光暗藏,剑格和剑柄没什么特殊的,触感倒是和刚刚的长盒类似。 片刻后,莫丰年平复心情,提着长剑进亭,向两位师兄道谢。 二人皆是一笑,萧云风笑得和雅,萧云雷笑得憨直。 “这剑,真好!”莫丰年再次感叹。 莫丰年不懂剑,他对于剑的好坏还只停留在外观和手感上,其中的内涵是一窍不通的。 风雷二人显然了解情况,对于小师弟浅薄的认识没有去特意提醒,而是说了些其他重要的事。 “这柄剑的剑身很危险,不要轻易去碰。” “不要轻易在他人面前轻易露出剑身,当然,敌人除外。” “这并不是一把合适的剑,不要太过沉迷于它。” “最后……”萧云风稍稍加重语气,“剑就是剑,终究是要被人握在手里的,要记得是人主剑,而非剑主人。” 莫丰年听着师兄的告诫连连点头,同时他也渐渐明白自己的这柄剑似乎很特殊。 “两位师兄为何要送我剑,而不是其他的武器呢?”莫丰年问道,随师尊学剑的消息他还没有告诉其他人,两位师兄就直接送了剑,正合适。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师尊身为剑道至尊,座下弟子怎么能对剑道一无所知。因此苍浪山弟子虽大多自学成才且无一人真正踏入剑道修行,但都得到过师尊传授一二,想必丰年也你也不会例外。不论是只剑招两三式,还是完全投入剑道,这柄剑,总用得上。” 莫丰年点点头,原来如此。 “丰年。”萧云风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 “你要知道,当师尊开始教你剑的时候,就表示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弟子了。” …… 月夜山崖。 少年披着一身月光走到枯树下,女孩儿正酣然。无奈一笑,少年紧挨着女孩儿躺下。 躺下的少年毫无睡意,盯着天边的圆月怔怔出神。 某一刻,女孩儿的唇瓣印在了少年的侧脸。 静谧的山崖上,某种节律乱了。 …… 瀑布倾落。 ‘啪~’ 棋盘落子的声音刚刚响起就直接淹没在瀑布的喧嚣里。 潭中石上,魏天歌正对着一局棋沉思,对面的座位空无人影。 灵力震荡,莫丰年悄然出现在侧。 观棋不语真君子,尽管只是一个人的棋局,莫丰年也没有出声,只在一旁观看。只不过,看的并不是杀机无声的棋局。 莫丰年很喜欢观察温润如玉的三师兄,这是从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观察然后模仿。因此,苍浪山八位同门,莫丰年最像魏天歌。 “啪~” 一子落,满盘终。 魏天歌笑着转头与莫丰年对视,缓缓开口:“丰年啊,莫要悲伤了。要知道,是你赋予了我们作为一缕孤魂存在的意义啊。” …… 苍浪山。 “师尊!” “此行,满载而归?” “一杯酒,一杯茶,一段好眠,一把利剑,一……句话。”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可还有疑惑?” “万念皆通。” “自今日起……” “随您学剑!” 莫丰年修行的第十年,与剑为伴。嗯,还有一只猫,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