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许绍文的游侠信条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号，星期天，过完端午节没几天。方艺儒吃完中饭，准备在办公室打个盹。这半年，他太累了。今天星期天，办公室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准备找许绍文再谈谈话。许绍文是一个让他头疼的人。

    许绍文进方艺儒的工程队，是因为许绍文的老丈人。1953年，方艺儒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被同济大学录取，当时，方母为了筹集方艺儒去上海读书的钱，曾带着方艺儒给所有的内亲挨家挨户磕头求助。结果，方家的所有内亲，除了老八家出了十块钱，别的人，一分钱都舍不得拿，很冷漠。当时把方母愁得一夜头发全白。正当万般无奈的时候，隔壁三家邻居给凑了50块送过来，真是雪中送炭，这五十块钱够了学费和路费，也圆了方艺儒的大学梦。这三家邻居其中一家就是许绍文的老丈人鲁丰印。

    方艺儒是个感恩的人，这么多年都把这三家邻居当恩人，前几年，刚发财的时候，就一家送了一台黑白电视，这在当年引起了轰动。后来，鲁丰印死了，临死之前，特地找到方艺儒，要他带一带许绍文。当时许绍文是个街头混混，偶尔给人看看风水，并没有正当职业。方艺儒欣然同意，不久就找到许绍文，给他介绍了一个泥水师傅，出钱让他学做泥水匠。平时没事就自己亲自教许绍文看施工图，学施工。许绍文倒是不笨，而且他还读了一年高中，当年是因为打架被开除。这样带了两年，许绍文也慢慢的能管些事。跟着方艺儒，拿着一份比两个大学本科还高的工资，加上年终奖，比工商税务都高，只是民办公司，名声不好。许绍文一直也觉得自己很能干，又是方艺儒的世交，平时在公司也比别人张扬，但方艺儒没想到许绍文总给他惹事。

    方艺儒边靠在沙发上，边想着怎么给许绍文谈话。不管怎么样，许绍文的老丈人是他的恩人，他还是想让许绍文能学好，慢慢带着他发家致富。

    方艺儒的办公室在百货大楼三楼。办公室布置很儒雅，正面的墙上挂着王家庆送给他的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面墙是一幅六尺横幅国画工笔卷轴《岁寒三友松竹梅》。另一面墙是一排大书柜，里面放着《古文观止》、《史记》、《论语》、《唐诗全集》、《宋词选集》、《管理制度大全》等等。老易复刻的音响摆放在办公桌对面。

    楚云县同创建筑工程公司是方艺儒的工程承包公司，这个公司虽然也有一些所谓管理层，但大事小事还是依赖方艺儒。现在多了百货大楼的业务，方艺儒有点分身乏术。同创的业务他还没找到合适的人管理。公司现在管理层有六人，都是方艺儒工程队带出来的人，他们大多数文化程度都不高，只会按照方艺儒的指示工作，管进度，管材料，管品质，各自都有自己的经验，没有大问题。但稍微复杂一点的问题还是要等方艺儒亲自处理。

    里面学历最高的是许绍文。但方艺儒对许绍文很不放心。这个人实在江湖气太重。张口闭口都是游侠世家。私下里，还喜欢拉帮结派，对自己亲近的人总是没原则的照顾，对跟自己不亲近的人，想尽一切办法排挤。许绍文没管事之前，工程队的水泥废纸袋，钢筋头等边角料卖给废品站是一笔不小的钱，这笔钱，方艺儒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入公司的帐。当时，管材料的宋老八都会登记得清清楚楚，积累到一定数目，就带带全队人出去吃顿好的。许绍文管事后，也没跟方艺儒商量，就指使工程队管质量的许革来私自卖了，就供他俩和夏忠坤三个铁杆兄弟私下吃喝开销。在工程队，许绍文和许革来因为是本家，两个拜了把子，许绍文做人狠，大家都多少有些怕他们。再加上大家知道许绍文老丈人是方艺儒的恩人，许绍文张口闭口也以方艺儒的嫡系自称。大家也就不好说什么。这事说起来不大，方艺儒也就没说什么，但私下，宋老八他们都不服气，私下找方艺儒评理，方艺儒也是打了个圆场，并没有深究。但今天方艺儒找许绍文是另一件事。。

    上两个月，百货大楼的事情实在太多，他不得不让许绍文负责协调一下工商管理综合大楼的工程。结果，他发现许绍文竟然自作主张把主梁的的钢筋从HRB400降为HRB335。而且还把牌子从宝钢的换成了河钢的。光这样一换，差价就有一千多，但方艺儒问了财务，财务说，账目上显示，进货价还是按宝钢的价格。方艺儒对这些行情很熟，估摸着可能是许绍文私吞了。但这又没证据，再加上，跟自己的恩人后代谈钱，他方艺儒放不下这个架子。但降标号这个事是性质问题，方艺儒其他什么事都可以妥协，唯独这个事他不能含糊。

    下午两点多，方艺儒迷迷瞪瞪的时候，许绍文进来了。方艺儒给许绍文泡了一杯茶，让他在沙发上坐下。许绍文满脸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弹出一支给方艺儒递过去，方艺儒摆摆手，许绍文自己点上，道，老板，今天找我有什么好事？

    邵文啊，工商大楼这个工程，主梁的钢筋怎么降了标号都没给我说？你要知道，工程质量一直是同创的命根子，要不是图书馆工程我抓的这么严，全省也只有同创拿了唯一的双优奖。这么多年来，同创的质量一直是全县第一，甚至全地区也是第一，质量没抓好，我们靠什么口碑去包工程？邵文啊，这个问题很严重。

    许绍文连声道是，我知道，我知道，老板放心，不会有任何质量问题。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听我哥说，朱汉宽他们承包的粮食局仓库工程，里面的钢筋标号统统降了几个等级，大部分螺纹钢都换成了圆钢，水泥标号完全不按图纸要求，都是用最便宜的。秘诀就是在质检员来检查的时候，带他们去知青饭店吃顿面子，再塞两条大前门就过关了。一顿饭，两条大前门才多少钱？你看，老板，他们质量也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影响啊。包了一个工程又一个工程。现在不光是朱汉宽这么干，所有包工程的都是这样，这已经是楚云的行情啦，没有哪个工程队还像我们工程队这么呆板。

    邵文啊，你千万不要学社会上这些歪门邪道，我们每个月学的《论语》你都忘脑后啦，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论语》里仁第四里，孔子明确的教导我们：“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这一段我给你讲了很多次啦，你今天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哎呀，老板，我当然记得，孔老二，不不，孔先生，孔夫人，就是要我们不要贪嘛。但是，毕竟我们是做生意的呀，这也是叫取之有道啊，并没什么错。老板，这样省下来的白花花的银子都是钓鱼钓了个鳖，意外之财。我这一下就给你省了小一万，没功劳也有苦劳吧。马无夜草不肥，你看看，这朱汉宽两兄弟，半年多接了三个工程都是这么干的，发了。老板，你看这我们队，今年才接了两个工程，跟往年差了天远，知道什么原因吗？你不塞红包啊，这年头，不送红包，怎么可能包得到工程？红包就是商道啊，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再这样下去，老板，我们十几号兄弟都要跟着你喝西北风了。

    方艺儒都无语了。这段论语，他至少给全公司的几个骨干讲了五六遍，结果还是给许绍文想歪了。方艺儒一直把企业文化看得很重，他认为一家没有文化的公司就是没有灵魂的公司，因此，尽管公司都是大老粗，他给每个人发了一本《论语》，每个星期无论再忙，都要抽一个小时学企业文化，学《论语》。而且，规定每个月口头考一次，考试不过关，扣十块钱。公司上上下下都多多少少会几句论语。但大多数都是死记硬背，真正能理解的没几个。

    方艺儒摇摇头，有些无奈，看来学习力度还得加大才行。虽然对许绍文的回答极其不满意，但不可否认，许绍文说的是实话。朱氏两兄弟自从包猪栏工程尝到甜头，胃口越来越大，也成立了一家建筑工程公司，叫楚侠建筑工程公司。这两兄弟是方艺儒最看不起的人。他们实在太不讲规矩，都是通过送礼抢工程，工程质量非常差。是这个市场出了名的搅屎棍。除了朱氏，承包工程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蛇有蛇路，蛙有蛙道。只要有关系，哪怕没有任何资质都敢接工程。而且风气都给朱氏兄弟带坏了，送礼拿工程，偷工减料省成本，低价抢市场成了一种新模式。因此，包工程的难度越来越大，同创虽然有极高的质量口碑，但今年投了十几个标只中了两个，这两个还都是县里的重点工程，一个是供水工程，这工程施工难度大，除了方艺儒，别人搞不定。另一个是工商综合大楼，县里有王副县长盯着，别人插不上手。这段时间投标，方艺儒已经把工程造价压得很低，再低，工资都不够开，可还是争不过别人，就是因为不送礼。因此，同创眼睁睁的丢了不少市场。这也就是为什么方艺儒急于把百货公司盘活的原因，他心里明白，随着市场化越来越成熟，他这么干净做生意，只能死路一条。因此，他正在想办法转型。

    许绍文见自己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吸了一口烟，索性多说几句。又道，老板，我许绍文是个直人。我们游侠世家出身的人讲义气，大家都知道你清高，这话没人敢跟你说。我不怕得罪你，才跟你说实话。你想想，这钢筋埋在里面，质检员都不管，谁也看不到啊。做工程本来就是黄瓜打锣，一锤子买卖。这样一降，成本能省好小一万，而且还不影响质量，何况，方老板你的设计的工程，我们兄弟们背地里都称之为坦克工程。你实在太保守啦，这么粗的钢筋密密麻麻堆进去，差不多都成了铜墙铁壁，炮弹都打不穿。你看，我家的土坯砖房，砖里里面就一把稻草，不也百十年不倒？

    方艺儒听了很生气，口气也加重了，道，邵文，这是专业问题，你不懂，这个问题不讨论了，你绝对不能降标号了。你先出去吧，我还有别的事先忙会。许绍文点着头出去了。

    这一年来，他发现承包工程偷工减料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过分，他正在为这股歪风生气。作为一个建筑专家，他对市场的这种乱象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多次到城建局反应这个问题，每次，罗局长总是给他打个哈哈了事，不是在研究研究，就是讨论讨论。可没想到，这次自己手下的这样乱搞，这简直是要砸他的牌子。要不是他那天特地从外地回来检查，差一点就给许绍文蒙混过去了。

    看着许绍文的背影，方艺儒又摇了摇头。他这才想到，好在年初说服了谢木匠来帮忙。谢木匠正在管着供水公司的工程，供水公司工程太让他省心了，谢木匠不但可靠，手脚干净，还是一个难得的管理人才，工地交给他，方艺儒完全可以放心，这和尚人缘好，自己从来不贪利，又比别人吃苦耐劳，很能服众，对方艺儒交代的质量问题，他该严的时候绝不手软，质量把关很到位。只可惜，谢木匠是一个和尚，论学历，小学文凭都没有，而且年纪比自己还大，也只能将就着用。

    对方艺儒来说，未来同创的一把手，本科毕业是个硬杠杠，马虎不得。

    关于人才问题，方艺儒已经意识到这将是制约公司发展的最大瓶颈，无奈，一时很难找合适的人。他到楚云省建筑设工程学院找了管分配的老同学帮忙，但没有人愿意到民办公司工作，尽管方艺儒开的工资为月薪120元，一个本科毕业生分配到设计院，转正后的工资才48元，这已经差不多是两倍的薪资，但遗憾的是，招不到人。大家对铁饭碗还是有狂热的追捧。因为缺人，方艺儒只能靠自己，因此累得半死。

    许绍文从方艺儒办公室走出来，一肚子的气，骂了一句，我个卵，一个卵呆头，跟这样的人混真难出头。整天就是学孔老二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上次分工程，许绍文主动要求去管供水工程，从排位的角度，管供水工程就是工头中的老大。没想到被方艺儒拒绝了，更让他烦躁的是，方艺儒竟然把这么重要的工程交给一个才来半年的和尚，给他，只是口头任命为工商大楼工程总协调，连一顶正式的帽子都没有。这不是当着全公司的人打他的脸？这几年，大家都知道许绍文是方艺儒的嫡系，亲自带的徒弟。到了关键时刻，方艺儒竟然胳膊肘往外拐，且不说，他许绍文老丈人是方艺儒的恩人，没有老丈人，哪有他方艺儒的今天？单从资历上来说，让一个后来的和尚骑在他头上拉屎拉尿，这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他混社会十多年，江湖规矩看得很重，江湖里，论资排辈是铁的规矩，如果乱了这个分寸，那就是跟楚云的游侠精神对着干，这不完全是钱的问题。

    许绍文从那个时候起已经对方艺儒有极大的看法。

    这段时间，他把宝钢换成河钢，也是多少有点报复心理。一共搞到了一千八，但兄弟三个平分，也就六百多。他许绍文是够义气的，虽然这事从头到脚都是他cao办，夏忠坤、许革来虽有耳闻，并不知道细节，他真要私吞，谁也没办法，但许绍文一分不贪，三人平分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因此，老许，老夏，只听他的。

    这次谈话，方艺儒虽然只字未提吃差价的事，但许绍文感觉到了方艺儒在敲山震虎，这肥rou想再吃有点难。得想办法保住这块利益。

    他方艺儒一年挣十几二十万，他许绍文不过名声在外，都说拿了方艺儒的高工资，超过了工商税务，但跟方艺儒挣的钱一比，九牛一毛而已。这几年的工程不都是靠他们几个兄弟立下的汗马功劳？他家皇宫一样的洋房里面有多少他许绍文几兄弟的汗水。方艺儒就在办公室动笔，指指点点，他们几个管事的，天天在工地上忙得天昏地暗，风吹日晒，谁都比他方艺儒辛苦一百倍，凭什么他方艺儒赚那么多？这酸货，表面大方，其实在吃独食，还口口声声什么商业游侠，钱都舍不得分，发点高工资就想收买人心，这算啥游侠？从这个角度，许绍文内心是看不起方艺儒的。他许绍文穷人一个，比他有志气，搞点钱不容易，不用兄弟们吱声，直接分，这才是真游侠。

    这次搞到的六百多，也是他这辈子吃到的第一块大肥rou，看来，流汗流血再多，都不如会动脑子。脑筋一转，黄金万两。这不，轻轻松松，几个月的工资就到手了，多爽。

    他突然开悟，游侠世家靠拳脚没卵用，只有动脑子，搞关系，才能大发展，有了钱就能收买人，收买了人，就能挣更多的钱。当然，他许家的祖训：做人就要狠，狠人谁都怕，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他是理解很透的。

    只有钱才是硬道理。现在是经济社会，搞钱，必须搞大钱，把钱分给兄弟们，这才是真正的游侠。

    这是许绍文的游侠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