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宰执天下在线阅读 - 第37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09)

第37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09)

    ;

    章楶并不喜欢来医院。..

    位于州城西北角的一片建筑,原本是军营的位置。

    代州军在经历过惨败、溃散、重编和战斗之后,数量锐减,只能勉强能守住延边的关隘。许多位于二线的军营,全都给放弃了。有的成了球场,劫后余生的代州百姓在重建家园之余,也需要一个放松的地方。而这一座州城中空下来的营房,同样被废物利用,成为了诊所和病房。..

    医院中弥漫着烈酒、艾草和菖蒲的味道。只是更多的,则是消磨不去的腐烂气息。

    这是医院,又不是医院。

    里面有着为数众多的救死扶伤的医工,他们在这一次的会战中,拯救了成千上万的大宋官兵。就是现在,医院中也还有许多士兵,接受着他们的医治和照料。

    不过现在的医院后部,却有着比之前战争时更多的尸骸,医工们也在制造着更多的杀戮这就是章楶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

    解剖学。

    这是韩冈定下的名字,被他从医学中单独分离出来。

    顾名思义,就是把人当成牛、羊、猪一类的牲畜,给解体剖开。

    韩冈对医工们的要求,就是对人体器官功用进行综合xing的阐述。通过对循环、消化、呼吸、神经、运动等系统的定义和划分,来全面解析人体的奥秘。..

    而要完成这一目标,解剖的手段就必不可少。

    但宋刑统中,有残害死尸一条。包括肢解、焚烧不包括正常的烧葬和弃尸于水。依律减斗杀罪一等量刑。在殴斗中杀人,视是否持刃而决定是斩或绞。解剖尸体,必然是手持利刃,减其一等,碰上个严厉点的官儿基本上就是绞刑。

    所以只有战争,只有战争才能得到足够数量的标本,所以每一场战争都是人类解剖学上的一次大发展、大飞跃。

    参与了这项活动的,主要是被韩冈留在河东的御医,以及他们的助手和弟子,还有一些从本地征召的医家,都是自愿参加解剖人体的研究工作。而通过对数百具人类尸体以及数量更多的飞禽走兽的解剖,相互进行对照和验证,这些医工们的外科手术水平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走在一张张沾满血迹,各自躺着一具具完整和零散的人类遗骸的床榻间,章楶脸sè发青,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如前面领路的韩冈那般,彻头彻尾的无动于衷,甚至是饶有兴致的向领路的医工们询问。

    幸好戴着口罩,口罩中间的夹层里还有香料和草药。虽说不能完全掩盖住那股中人yu呕的味道,但感觉终究是好了一点点。

    “到底有了多少人啊。”透过口罩,章楶的声音沉闷模糊,但言语间难掩的震撼和恐惧,却没有改变分毫。

    韩冈不以为然:“化外夷狄无异于禽兽,宰狗剖羊的时候哪有那么多感慨?”

    夷狄,禽兽也。这是华夏从古到今,世所公认的常识。

    化外之民,不从教化,就是禽兽。又非**,拿来当成实验的对象,至少大部分医工很快就适应了。

    人就是这么简单,往往只要有个借口,什么都能下手。

    “审元。”韩冈叫来一名医工,唤过来时,浅蓝sè的围裙已经满是黑sè、红sè的血渍,像是一幅诡异的图画,只是整个人都是jing干干的,jing神很好:“解剖的关键还是在绘图,内脏及骨骼图形的绘制,血管和神经的绘制,务必要一丝不错。而且有了图,才能制作标本。”

    “慎微明白,枢密请放心。”

    站在韩冈和章楶面前回话的,是这座医院的院长唐慎微。一口蜀音,来自川中,医术高明,在药物学上更是出类拔萃。发掘到这名名医,可以说是个惊喜。等到回京后,韩冈就准备将他调入太医局,并参与编纂本草纲目的工作。

    不过他的工作,并不是今天的重点。

    韩冈领着章楶,绕到了医院后面。

    一边的角落,是化人场,焚尸专用,一个炉子而已。历代以来,朝廷几次三番的诏禁火葬。韩冈的病毒治病理论伴随种痘法出现并传播天下,火葬的比例便又高了许多。世间的地都是有主的,容不得随意乱葬。许穷人家多因病而亡的死者都被送去火化。死不起这个问题,并不一定只存在于后世。

    而另一边的角落还有个小羊圈,养了几十只羊,主要是挤羊nǎi给前面的伤员喝。

    但韩冈带着章楶所看到的羊,也没什么特别,同样是母羊身边带着一只小羊。只是处在室内的单独一个羊圈,而且羊圈中打扫得极为干净。章楶觉得甚至可以跟医院中的病房、或是他自己的卧室差不多了。

    章楶有些纳闷:“这羊有什么特别的?”

    “你看看肚腹。”韩冈示意羊圈中的牧夫将母羊给放倒,露出了肚皮。

    那只山羊连肚腹两侧的毛都被剃光,能清晰的看到粉红sè的羊皮。章杰不了解如何评定羊皮皮毛好坏,但感觉上是块好皮子如果没有那一条纵贯腹部的疤痕的话。

    “这是?”章楶眼眉一挑,忍不住上前了两步,凑近了细看。长达尺许的疤痕是极浓的殷红sè,两侧各有一排同样颜sè的小点,如同蜈蚣的脚。他回头看看韩冈,是极为收敛却还是有一丝自豪骄傲的笑容。

    “这是肚腹被剖开后缝合起来的?!”战地医院中的外科手术很多,伤口往往都要用针线缝起,章楶见过很多次,最后伤好后留下的伤疤便是这个样子。而面前的这只羊为何也会有这种类型的伤口,也不难猜想,“是拿羊来练手?以后的肚腹受伤也能救回来了?”

    “这可没那么简单。”韩冈指了指贴在母羊身边的小羊,笑着道。

    章楶脸sè一变,他最近隐约听到了一点风声,只是之前都没当真,连忙追问:“是开腹取出的?!”

    “正是。”韩冈点点头:“专治难产的剖腹产。”

    “能用在人身上了?”

    “还差得远。”韩冈摇头笑了一下:“七只母羊就这一只活了下来,哪里能用在人身上?倒是十只羊羔活了八只下来……因为有三对双胞胎。”

    “已经很了不起了……”章楶叹为观止。对比之前的,现在的进步显而易见。也许就在几年后,难产不再是困扰天下产妇的灾劫了。

    他转身向韩冈拱手做了一揖,“枢密的功德,可昭ri月。ri后剖腹产术润泽苍生、德被天下,皆是枢密的功劳。”

    “愧不敢当,乃是众人之力。”韩冈笑着,等待下文。

    “不过……”章楶一如所料,还是加了个转折,“不过蛮夷虽类禽兽,但毕竟还是人,外形、骨骼改变不了。如今解剖的仅仅是尸体,但ri后未必不会变成活人。”

    “自然不会。”韩冈肃容道:“只会是蛮夷尸骸。活人解剖……韩冈还不至于那般丧心病狂。杀人而后救人,此非正人所为。当年我放弃了人痘法,如今更不会用活人来验证。”

    “枢密仁心,章楶明白了。”章楶点点头。

    医院的大门处,二十几匹马已经准备就绪,从鞍鞯到包裹都扎得整整齐齐。

    章楶知道,韩冈今天带他来医院的目的,是交代一声,希望他这位新任的代州知州能够接手医院的管理和扶持工作。因为韩冈要回京了。

    “枢密这就要走?”

    “嗯,马上就走。没必要多耽搁。”

    “不要紧吗?”

    “我之前不是说过?不妨事的……因为我是制置使,不是漕、帅、法、仓等衙门,并非常设。”

    制置使与宣抚使一样,都不是经制官,并非常设,是奉天子命,节制三军,事发而起,事罢而归。没有常驻地方的道理。

    如果排除掉职权范围,与宣抚使、制置使xing质类似的职位,其实就是与那些带着体量、体问的名号,而奉旨出京巡视地方的差遣。除了要按时回报地方舆情,同时汇报行动路线,任务完成便可回京,并不需要得到朝廷的特别同意。

    从理论上说,韩冈,还有吕惠卿,在战争已经结束,短期内不会重燃战火的情况下,完全可以禀报一声便直接回朝,无须政事堂、枢密院的回复。

    当然,也仅仅是理论上。

    在过去,宣抚也好、制置也好,奉旨领军在外的帅臣,要么是成功了被召回京师,要么是失败了被赶到外地,其实是没有先例的。

    韩冈现在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但他并不在意。

    走到正门处,屈指弹了弹坐骑已经老旧磨损能看到底sè的马鞍,韩冈笑道:“能这么做也就现在了。过了三十岁,再这般光了膀子硬上可就太不成体统了。”

    章楶默然,一个为了韩冈的年纪,另一个虽然他觉得韩冈ri后照样会如此激烈行事,可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打量了一下马队旁的随从,章楶皱起眉头。只有高高矮矮十几人,纵然要避嫌,也不该只带十几个帮手走。

    “人是不是少了点。”他问道。

    “带上一班元随就够了,多了也麻烦。免得有人乱说话。”

    韩冈没有得到朝廷的准许便启程回京,兵谏或叛乱的谣言避免不了的会出现。

    他之前先派回了京营禁军,再将河东军分屯各方,又让麟府军对外打了一仗,虽说都有另外的原因,可这样一来也避免了谣言的产生。即便有了谣言,辩驳起来也容易。

    不知道王安石对此怎么想,现在韩冈也不想知道。他径直上京,将会把王安石和他自己逼上悬崖,也没什么好多想的。

    安排好河东的一切,接着便是启程回京中。不论京城内、朝堂上到底怎么翻腾,韩冈的步调一直都是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跨上马背,向章楶拱手一礼,韩冈提气作声:“启程,回京。”

    目送韩冈就这么在没有几人知晓的情况下毫不犹豫的离开,章楶衷心感叹,当真是洒脱到了极点。

    两ri至太原。六ri下泽州。

    七天后,韩冈一行已经抵达黄河岸边。

    行程虽快,却快不过报信的信使,也快不过京城那边的反应。

    “韩枢密,请留步。”

    正要寻找渡船,一名官员气喘吁吁的从道旁的凉亭赶来,一把扯出了韩冈坐骑的缰绳。

    来人并不是王旁,看来王安石还算了解自己,不做无用功。而且韩冈还认识他,是故相曾公亮之侄,新党干将曾孝宽的堂弟曾孝蕴。

    韩冈高踞马上,并没有下马的打算:“不知处善阻我去路,所为何事?”

    “特来阻枢密犯下大过!”曾孝蕴抬头抗声:“敢问枢密,今ri领一众锐士上京,可有御札手诏?可有堂宣、省札?不才,奉韩、蔡、张、曾诸宰辅之命,特来问上一问。”

    “我乃皇宋枢密副使,奉钦命制置河东,圣旨早备、节钺亦全,去来须禀明的只有天子和皇后,何预他宰辅?”韩冈不屑一顾,就在马上俯下身:“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于隔绝中外?!”

    虽未提气作声,韩冈的话中有着腾腾杀气,双眼漫不经意的瞥了一下扯住缰绳的手,曾孝蕴一哆嗦,连忙将手放开,惨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sè。

    直起腰,韩冈对他再不理会,举起马鞭一指前方的渡口:“过河!回京!”